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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扎尔辞典(阳本)《哈扎尔的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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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12: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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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1996年,我小学四五年级的样子,一次在报上读到一则新闻,大意如下,著名作家韩少功的新作《马桥词典》被指抄袭一位南斯拉夫作家的小说《哈扎尔辞典》。这条新闻一直存在于我脑海中未忘却,直至今年,我终于有幸领略了卷入文字官司的两部大作的风采。

王尧院长曾说,中国当代作家里最有才华的是莫言,而最有思想的是韩少功。的确,韩君的作品还是值得一读的。之于《马桥词典》是否剽窃了《哈扎尔辞典》,我觉得吧,韩少功应该是看过《哈扎尔辞典》的,但抄袭之说实属牵强,两书风格差异还是比较大的,“借鉴”这个词可能更恰当些。后现代的作品,形式多样,练剑的最高境界是手中无剑心中亦无剑,那么最好小说的境界就恐怕是写得根本不像小说吧。“辞典体”这种形式不知道滥觞于谁,却还是值得一赞的。除了上述2部小说外,还有本波兰作家的作品《米沃什辞典》,在此妄自评论下,《米》的编排体例较传统,按字母顺序,第一个词条就很震撼:阿布拉莫维奇。《马》则更像是散文集,词条按照要讲述的故事或是人物而编排,没有什么字母笔画之说。《哈》则更玄乎,分为红、绿、黄三部分,分别从基督教、伊斯兰教、犹太教三部分编排。个人观点是,《哈》是三者中最牛叉的一本,无论单纯从文学角度或是思想等其他因素看皆是,全书的结构或许用个“网”字形容比较恰当,人也好,事也罢,都是一张大网上的一个节点,彼此独立却有与网上的其他每个节点都有着一条或长或短的线相连。简言之,《哈扎尔辞典》就是《马桥词典》加《我的名字叫红》。

《哈扎尔辞典》的作者是塞尔维亚的米洛拉德.帕维奇先生,此君不是单纯的文学家,同时还兼有文艺学家、哲学博士、语言学家等头衔,读完本书,你会觉得这些头衔都不是浪得虚名的。不过,这些个帽子也给小说增添了不少深度。有评论家认为帕维奇简直可以和博尔赫斯、科塔萨尔、埃科等当代文学大师相提并论,如同但丁是“新世纪第一个诗人”一般,《哈扎尔辞典》也是“二十一世纪第一部小说”。为何此书在中国却没有太大知名度呢?我想与作者的国籍不无关系。塞尔维亚,这个巴尔干火药桶的火药桶,除了在政治新闻、军事报道、最多再加上些体育新闻中能见到外,你还指望它在文学艺术上有什么作为么?我其实很同情这个民族,简直就是妖魔化的代言人。美国人指责它,身边的阿尔巴尼亚人、克罗地亚人指责它,甚至连同文同种的穆斯林兄弟也不放过它。于是,昔日还是社会主义国家中最发达的、敞开边境都没人出逃的南斯拉夫一分再分,战火不熄,塞尔维亚饱经苦难。然而也就是这个国家,诞生了《哈扎尔辞典》,一部无愧于伟大之名的小说。

我手上的这本《哈扎尔辞典》,褐色的书皮,封面与封底是一样的图案,一个奇异的似人似鬼的形体,左右肩以及身下各有一个小的似人似鬼的东西。围绕着他,缀有象征基督教的十字,象征伊斯兰的新月以及犹太的象征大卫星。这个封面设计不错,不知是否出于国人之手。如同小说分三大部分,中文译者也有三人(难道一人负责一部分么?),可惜不是直接译自塞尔维亚语,而是参照了法、俄、英文的译本。弱小民族,连语言都不被人所重视啊。

下面该开始正题了,我倒有点不知从何说起。前文已经提到,小说按宗教分为三部分。在正文前,还故弄玄虚地有卷首导语,说明了编纂始末、版本溯源、使用说明等,甚至还如通常的辞典一样有凡例。当然,它们都是小说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看来这本书与宗教有密不可分的关系。的确,小说中抽取出的一个重要桥段就是哈扎尔,这个湮没于历史的民族,在一次三大宗教大辩论后皈依其中之一教的故事。象征三大宗教的红、绿、黄三部分均记述了这次论辩过程,然而,读者阅毕,势必有一个大大的问号在脑海中:哈扎人究竟皈依了哪个宗教?基督教的红书中,圣基里尔说服哈扎尔可汗皈依本教,而在绿、黄部分中,我们看到伊斯兰与犹太教的使者也说服了可汗信奉各自的神。很罗生门的情节,不是么?除了使者外,在三部分都出现了一个人物,阿捷赫公主,可惜关于她的记述大相径庭,比如在绿书中,她驳倒基督教使者,促使可汗皈依安拉;在黄书中,她又助了犹太使者一臂之力,驳倒伊斯兰使者,藉此可汗信奉了犹太教。姑且让我们相信小说所说的一切吧,上述记述都是出自各宗教的史籍,是有案可查的,可正是因为有记述的记载,我们有了云里雾里的感觉,真相随着哈扎尔人的消失一并不存在了。也许根本就没有真相吧。

《十日谈》,此书很黄很庸俗,我不喜欢,大多是通奸思凡的故事,很小市民,但其中有个故事还是值得思索的:伟大的伊斯兰征服者萨拉丁,如同朱洪武想要沈万三的聚宝盆一样,欲图把亚历山大城一个犹太富商的钱财占有,还得找个借口,于是把犹太人招来,让他评价基督教、伊斯兰教与犹太教的优劣。犹太人到底聪明,知道无论是厚此薄彼或是相反,都会陷自己于不义,人财都有危险,于是略动脑筋,给萨拉丁讲了个故事:一个老人,膝下有三个儿子,他很喜欢其中的一个,于是给了他一个戒指,凭此信物便可继承老人的全部财产;随后老人有些后悔,觉得过分了,便私下给了其他两个儿子各一个一模一样的戒指。于是,当老人去世后,三个儿子都有戒指拿出,人们却无从得知谁才该继承老人的遗产。萨拉丁无可奈何,也还算满意,重赏了犹太人,还常常请他来宫中作客。

这个故事让《十日谈》天亮了,拿来理解《哈扎尔辞典》恐怕也容易些。我有个异端的观点,宗教只是一种方式,是各民族或信仰的人们拿来对他们的神的敬拜的途径,而神,其实是同一位。神不在乎你用什么方式,只要你有够虔诚,真正在乎的,是人。《古兰经》里说,犹太人和基督徒啊,我们和你们其实是信仰同一位神的。可惜这句话对三方来说都没谁承认的,否则,世界上该少了很多没必要的战事吧。

《哈扎尔辞典》中还有个有趣又有些可怕的桥段,三大宗教各有一座地狱,由各自的魔鬼掌管。在地狱的,都是相对自己宗教来说的异教徒。比如,撒旦掌管的基督教地狱里,关押的是穆斯林和犹太教徒,而其他两座地狱亦是此理(那可能还有个三大魔鬼共同管理的地狱关着无神论者吧)。看来天堂是没有了,每个人面前都有座地狱在等着他。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不过地狱就真那么可怕么?博尔赫斯说过,在天堂里的人会认为天堂根本没有书本上描绘地那么美好,反之,地狱里的哥们也觉得地狱并没有多恐怖。

梦,是《哈扎尔辞典》的重要组成部分,作品简直就是“梦的拼贴画”。书中提到一个很有趣的职业,追梦者,他们出入于别人的梦里,无所不能。梦是什么?没有人能说清,《梦的解析》,也只是一种假说。红书部分有个人物叫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黄书部分则有个撒母耳.合罕。这2个人互相出现在对方的梦中,并都在竭力寻找对方。两人长途跋涉,最终在战场上相遇,勃朗科维奇死于非命,而合罕也因为看到勃朗科维奇而堕入到永无止境的梦里。读罢全书,才能对2人的故事勾勒出一个比较清晰的轮廓。他们就像古代的虎符,一分为二,各掌握在一个将领手上,只有拼在一起才能发挥出效用,信陵君因此而使劲浑身解数才得以窃符救赵。可惜人不是器物,当对立的二者相遇,得到了如此的结局。庄周晓梦迷蝶,他最好还是不要碰到那只梦到他的蝴蝶。

我最近有个想法,梦在现实生活中也存在着。我们生活的某部分就是梦的投射。你看得见,甚至摸得着,但其实只是梦。梦与现实,可能有界限可能没有。世界上的某个角落,茫茫宇宙中,还有个你,一个“反”你,你相信么?科学家提出反物质的假说并一直竭力去寻找,我对理论物理不甚了解,还是支持这个理论。正负共存,此消彼长。当一正一负相遇,结果是归零,无彼亦无此。在这里插一个有趣的花絮,《哈扎尔辞典》有阴阳两个版本。无论在哪国以何种语言出版,作者都要求两种版本一起出版。据说两版本只有寥寥17行的出入。作家与出版商、翻译家都心照不宣地不去点破什么。阳兮阴所伏,阴兮阳所倚。我想阴阳版本蕴含的就是上面的道理吧,对立是无处不在的。我手上的是阳本。

作者不愧是哲学博士,全书有不少颇有哲理的语句。有句大意如下,我们的眼睛是我们面前事物所瞄准的目标,不是眼睛瞄准它们,而是它们瞄准眼睛。

我在准备考研时,看的最痛苦的是政治。我觉得书上批判的唯心主义观点都是在说我:有神论、不可知论、虚无主义、怀疑主义云云。一个无人能回答的经典问题,你眼前的东西,当你闭上眼睛时它还是睁眼时那个样子么?所谓“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树叶之所以是绿的因为我想它是绿的”这些命题,都很牛叉。你有确凿的证据反驳么?没有。那么为什么要把唯心主义的标签到处张贴,把不符合自己的观点都打成异端呢?所谓唯物主义也有自己的宗教裁判所。我有时甚至怀疑,望远镜现在能看到100多亿光年外,看到的宇宙就真是如此么?也许根本就没有宇宙。我们面前的是什么,都说不清。

“头脑和我们本身全部存在于思想中,我们和我们的思想有如大海和潮流,我们的肉体是大海中的一股潮流,而思想便是大海自身。所以,肉体是通过思想才在世上占有一席之地的。至于灵魂,它的作用是为肉体和思想当床铺……”引自原文,够***吧!

又如“赛特之后所有的人都是神的意愿,所以,应该把意愿和举止区分开。意愿在人身上是纯洁的,是神圣的,它是动词,或逻各斯,它作为举止的概念先于举止而存在,而举止是尘世的,它有赛特之名。人身上的品质和缺陷就像这些一个套着一个的木偶玩具。若要真正地去发现一个人,唯一的方法就是从大到小逐个打开这些空心的木偶。”此段出现在黄书,即犹太教史料部分。犹太希伯莱文化是神秘而又奇妙的,比如每个希伯来字母都有特定的意义并象征一个数字,博尔赫斯就有篇小说,以希伯来的首字母,或者叫头文字《阿莱夫》命名。希伯来的创世神话也不同于其他任何民族,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整个世界,包括作为亚当夏娃后代的我们,都是神“说”出来的。作者将神话与语言学巧妙结合,提出动词比名词更重要的构想,很了不起。此段后面部分亦以精巧的比喻给我们启示,看一个人的真面貌需要抽丝剥茧。

每个人都会有向往的地方吧。我憧憬的地方不少,其中有个是君士坦丁堡(恕我使用它的旧称,以示对此城的尊敬)。这是个极有历史厚重感的城市,三言两语是不能说清的。它在欧洲历史的地位差不多相当于南京在中国史上的地位吧,历史悠久,N朝故都,文化灿烂却又多灾多难。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迷上了这座城。后来读了帕慕克的书,比如《我的名字叫红》,加之对中世纪历史的偏好,我已经不知怎么形容它在我心中的地位了。这是个适合被在文学作品中重现和创造的城市。我有时不禁都妄想以君士坦丁堡为背景弄个玩意出来。

《哈扎尔辞典》中,君士坦丁堡(伊斯坦布尔)也是个重要的意象。圣基里尔在此苦修:勃朗科维奇在此做实验,做梦,数百年之后的已被更名的古都,书中的魔鬼与人物都转世来到这里,一起莫名的谋杀案于是也发生在这里。作者选择君士坦丁堡作为情节延伸的地点恐怕也是有所图谋的吧。

很遗憾,这本书是我在书店打折书的一个不起眼角落淘到的,买前还犹豫了一下。它的印数不多,出版年份是1999年了。貌似阴本的印数更少。说实话,小说还是有很多地方值得琢磨的,而不求甚解的我还是应该以后再拾起它,毕竟自己在阅读时遗漏的部分不少,没理解的部分也不少。

我有个念头,后现代作品的成功很大程度是因为形式。“辞典体”成功了,我也可以创造一种体裁啊。我的想法叫做“调查问卷体”,先虚构个故事啊,一个富翁去世了,他留下一份奇怪的试卷,遗产的候选继承人都必须答卷,根据回答确定谁可以继承,继承多少。这份卷子如同我们平日见到的卷子一样,也分为选择、判断、问答等部分。每个人交上的试卷答案却大相径庭。富翁可能有个标准答案在,也可能没有。一位服侍他很久并无限忠诚于他的老管家负责改卷打分评判诸工作。小说关键不在于谁得到财产,而是通过各份试卷,从可能截然相反的答案中,拼凑出一个还算完整全面的富翁的生前形象。诸位看官意下如何?

PS:我看了《哈扎尔辞典》几天后,突然发现在封底有一只苍蝇——不是被压死的,是印在纸上的。之前根本没有注意到。书脊上随后也被发现存在一只苍蝇,栩栩如生。我很惊奇,展示给几个翻过此书的同学看。他们也说之前没留意。一位师兄短信询问了他的一个也有此书的同学,得到答案,的确是有苍蝇的。或许我们书上的苍蝇是同时突然跃然纸上的吧。

我是哈扎尔人,你可能也是,每个人都是哈扎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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