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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一游人《图书馆里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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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12:14: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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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里的天使

⊙李黎

好像并不是很久之前,明儿还常要我开车带他去市立图书馆,找些比较冷僻的书查资料;现在他交报告只须坐在电脑前一「上」一「下」──上网、下载,就大功告 成了。至於我的丈夫,更是早就免去了进图书馆的麻烦(当然,找不到人的时候,他也就不能用「上图书馆查资料去了」作为藉口)。自从有了「网路」这样东西, 在我还没来得及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之前,电脑似乎就成了他们父子俩的虚拟图书馆。

「虚拟图书馆」其实是个自相矛盾的词。没有了迷宫似的层 层回廊、重重书架,没有与浩瀚书海面对面的震慑与感动;没有随意浏览信手乱翻的愉悦、意外找到书海遗珠的惊喜;没有图书馆特有的那股纸与木浑然一体的好闻 气味、岁月尘封的温醇书香;更别提前人的藏书章、注语眉批、蠹鱼蛀蚀的小洞,甚至於厚重的木桌和桌上的斑斑墨迹,没有了这些,图书馆还能叫作图书馆吗?而 这一切又怎能「虚拟」呢?

到了图书馆里总会忍不住信手乱翻,偶遇一本有趣的书就坐下来看得忘了时间,更忘了原先要来查阅的初衷,却也不会怪自己浪费了时间──图书馆是个最理想消磨大把时间而不会产生负罪感的地方。

德国导演Win Wenders一九八八年的电影《欲望之翅》(Wings of Desire),天使们身穿黑色风衣,隐形出没在柏林图书馆里聆听人们的心声;潜心读书的凡人,浑然不觉安静沈寂的图书馆其实满布了肃穆的黑衣天使,以及 天使耳边此起彼落的絮絮喃喃独白。这是何等充满诧异之美的意象!(十年後好莱坞重拍成彩色的「X情人」City of Angels ,就拍不出那股现实的奇诡气氛。)有时坐在日益冷清的图书馆里,那幕意象浮现,我会想像自己的守护天使,正俯身从肩後聆听我在心中默诵的字句。

提到图书馆,总会想到将之喻为迷宫的博赫斯。有一次在家附近的小图书馆请馆员帮我找一本博赫斯的旧书,她好奇问:「这是位什么样的作家?」我回答:「他曾 是个图书馆员,跟你一样。」她有些惊奇地笑了。我没有补充他後来成了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当然更没提我自己也一直很想做个图书馆员,像博赫斯一样,快乐 地悠游在安静的书架迷宫里。

村上春树大概也是个喜欢泡图书馆的人,他写图书馆清冷寂寥的况味很亲切,却也带一种奇诡的味道;像《世界末 日与冷酷异境》里,那个超现实世界里的图书馆其实很现实:坐落在静悄悄的街角,沈重的木门、墙上老旧的挂钟、一望无际的书架;然後,书中的主角在木桌前坐 下来读「古梦」 。那个超现实世界的尽头(The End of The World不仅是「世界末日」,也有「世界的尽头」的意思)是村上笔下营造得很魅惑的一幕。一个人在图书馆里坐久了,真会生出天长地久、似真似幻的错觉。

史丹福大学东亚图书馆离我家很近,每次踏进那座地下室书库就觉得安心:还有这么多、这么多书可以看!那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拥挤而空旷;充满了书却没有 人;巨大的地库阴凉幽黯、冷风习习、冷硬的水泥地上难得听见另一个人的脚步声;有了几十年历史的旧书报杂志,一架一架推向没有灯光的彼端像是没有尽头;远 远的电梯发出呜呜的悲鸣更衬出周遭的寂静......,我的心立即安静下来,可以浑然忘却一切,包括时间:时间在这里也是凝止的。不知过了多久之後出来,看看眼前 的世界总觉有哪一点不对,需要几分钟才能适应。

每当在图书馆看到处处可见的「请勿把书放回书架」告示,就会想到博赫斯在他的短篇小说 〈沙之书〉里写的:「藏起一片树叶,最好的地方是森林。」同理,他想要让一本无穷无尽的怪物书消失,就把它胡乱放进图书馆,让它淹没在近百万册的书海中。 一本书被放错了书架,便是管理员的一场噩梦;而那本错置的书若是有知,岂不等於此生永不得再见天日─ ─除非有幸遇上一个爱随意游走於书架之间乱翻书的人。

从网上找资料日益容易,图书馆更是日益冷清了;真怕终有一天会从寂寞到消失──图 书馆在我有生之年是不致於消失的,可是未来的图书馆书架上若是只放些冷硬光碟,阅读室里设几具电脑,像博赫斯那样爱书成痴的人一定早就改行,我也不会羡慕 他的职业了──还有那些天使们,还会耐心聆听阅读者的絮絮心声吗?

(转载自《天地一游人》,李黎著,云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6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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