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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團圓《止庵:对自身情感不留情面的总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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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12:1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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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记者 黄今

【评价】 我觉得是张爱玲的顶峰之作。

您如何评价这部小说,有港台论者说不如《倾城之恋》这些作品。

《金锁记》、《倾城之恋》都是张爱玲二十多岁的作品。她的风格后来有变化。读者或者评论家看惯了某一阶段的小说,对这变化不能接受。这不是人家写得不好。我从来就不认为《金锁记》、《倾城之恋》是张爱玲的巅峰之作,她一直在发展,经过好几个阶段。《倾城之恋》、《金锁记》是她最早写的东西,写法还比较简单。《小团圆》就不那么简单了。

不简单体现在哪些方面?

以前的写的是某一时空中出现的事情,《小团圆》写的是多个时空交错的事情。所以有的人看不惯。《小团圆》至少有三条基本的时间线,第一条是九莉在香港,港大要考试,然后打仗,回到上海,跟邵之雍恋爱,又跟邵之雍分手,再跟燕山恋爱,又跟燕山分手,这是一条时间线;还有一条时间线是这之前,一直到九莉很小的时候;还有一条是第一条时间线后面的九莉,最晚写到她三十九岁。三条线上的不同片断交错拼接在一起。她早期的小说没有这种写法,只有一条时间线。《金锁记》写曹七巧的一生,按着时间顺序呈现出一个个情景。《倾城之恋》也是这样。《小团圆》不是这么写的,所以好多人看不惯,但这种手法在现代小说里是很常用的。如果把《倾城之恋》、《金锁记》视为终极的话,那你就没法接受这部小说了。

您认为这个小说在张爱玲的写作谱系中处于最重要的位置?

是的,是她集大成之作。张爱玲的创作有所变化,有所发展。我们刚才谈到的《金锁记》、《倾城之恋》是她1943年的作品,从1944年写《年青的时候》起她就开始变化了。到1945年她写《留情》的时候,就跟最早的作品差别很大。1947年之后她开始写比较通俗的作品,如《多少恨》、《郁金香》、《十八春》、《小艾》。50年代中期她到香港,写《秧歌》、《赤地之恋》,风格又一变,追求“平淡而近自然”。到70年代,她重新主要以中文写小说之后,风格又一变。《小团圆》的写法和她另外三篇作品《相见欢》、《浮花浪蕊》和《同学少年都不贱》很像,这些都是同时期的作品。同一时期还有《色,戒》,但《色,戒》的写法没那么复杂。如果只盯着人家早年的一两篇小说,沉迷其中,而拒绝接受作者自己的变化和发展,这样的读者未必高明。

【对号】 能对人未必能对事,能对事未必能对细节

读过《小团圆》能很明显地发现,很多人物都和张爱玲现实生活中的人物能对上号。

《小团圆》里不少人物,都能跟现实中的人对上号,但事情是不是对得上号就不知道了。大概有十几、二十来个人物都能跟张爱玲现实生活中的对上号。譬如蕊秋对应母亲,楚娣对应姑姑,九林对应弟弟,比比对应炎樱,邵之雍对应胡兰成,燕山对应桑弧,荀桦对应柯灵,虞克潜对应沈启无,还有个向璟对应邵洵美。但是能对人未必能对事,能对事未必能对细节。怎么说它还是小说,否则为什么人物不叫本名,还要另外起个名字。

那这本书能不能当作文坛八卦或者掌故来看?

对作家来说,在写作中以现实人物为原型,这个我觉得不足为奇。上个世纪初有部小说叫《孽海花》,里面好多人物现实中都有原型。包括张爱玲的爷爷张佩纶,还有她的奶奶,就是李鸿章的女儿,那书里都有。所以说这种手法也不是独创,以在生活中的谁为原型,这非常多见。但是要说《小团圆》里的角色与现实人物严格能对上号,倒也未必。我举个例子,燕山的原型是桑弧,但燕山是演员,而桑弧是导演。这个就有出入。当八卦来理解就太低了。

您之前给胡兰成的《今生今世》作过序。很多人在读《小团圆》的时候都会特别关注张、胡之间的关系。

这个就是读《小团圆》的一个误区。九莉是这本书的女主人公,但是邵之雍不算是男主人公。邵之雍第四章才出场,第三章就占了全书的将近四分之一,所以邵之雍出场的时候小说已经到了一半了。后面还有好多篇幅没提他。不是说九莉和邵之雍这部分不重要,但是这本书绝不是只写他们俩的事。实际上书中最重要的还是九莉和她母亲的关系,这才是真正贯穿始终的关系。小说结尾她说九莉绝对不要小孩,她不想她和她母亲的关系重演,“小团圆”的寓意有很大一部分是落在这里。书中还有多重关系:九莉和姑姑的关系,和弟弟的关系,和比比的关系,和燕山的关系,早期和那个安竹斯老师的关系,还有和她整个家族的关系。这些关系有人说不重要,但并非如此。比如其中有个日本人叫荒木,就是《今世今世》里池田,他与他的恋人的关系,其实正与邵之雍对待他的女人(包括九莉)构成对比。荒木就认准了一个人,而邵之雍不断地找一个又一个人。你可以说荒木不在这个故事里,但是这个角色未必多余,这本书并不是一部传统的写故事的小说。

【对张爱玲有了新的认识】 《小团圆》肯定有针对《今生今世》的意思,但把它人间化了,实在化了,有血有肉。

《小团圆》是否刷新了您对张爱玲的认识?

从前我在一篇文章里说:早期的张爱玲仿佛《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晚期则有点儿像《金锁记》里的曹七巧了。《小团圆》就好比是曹七巧所写,这本书就是要把自己那段时间里所有的事情、所有的情感都理清楚,不留情面、无所顾忌地来个总的清算。这是一部情感小说,一部心理小说。比如九莉跟邵之雍的关系,一开始她爱这个人,后来她恨这个人,再后来她觉得没意思了。这个层次变化写得非常清楚。邵之雍离开上海,她到浙江去看他,这时候就显得比较冷漠了。邵之雍后来回到上海,她已经没有感觉了。虽然她总是不能忘怀,时而还想挽留这个关系,其间的情感非常复杂。当初我给《今生今世》写序的时候,就说不能光听胡兰成的一面之辞,需要旁证。我今天还是这么说。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把他和张爱玲的关系写得虚无缥缈,一个金童,一个玉女,过的是天上的生活。在张爱玲笔下把这个神话解构了。《小团圆》肯定有针对《今生今世》的意思,但把它人间化了,实在化了,有血有肉。

您对胡兰成有没有什么新的认识?

我从来就不大喜欢胡兰成。我当初在序里说,我并不怎么喜欢这本书,就像不喜欢他这个人一样。现在也是如此。《小团圆》里有句话:“我不能和半个人类作对。”我不喜欢的是胡兰成对待女人的态度,而且特别自我,自以为是。倒是书中别的人物给我一些新的印象。比如九莉跟燕山的关系。这个过去偶有传闻,但不能坐实。原来还真是有这么回事。

据说苏青和胡兰成的关系在书中也坐实了?

这个苏青在《续结婚十年》里写过。但荀桦这个人物就跟想象差别太大了。

就是柯灵吧?

这是小说中的人物,原型跟人物本身可能还是有差别的,但是这里能看出作者对荀桦的原型的基本态度,那么回过头去看那篇《遥寄张爱玲》,就觉得很有意思了。不过再强调一遍,《小团圆》毕竟只是一本小说,不是一本传记。楚娣倒是跟《姑姑语录》里的姑姑很像。比比也与《炎樱语录》、《双声》里的炎樱相去不远。《小团圆》写得最好还是九莉跟她母亲的关系。邵之雍只是书中众多人物中的一个。拿电影来打比方,那他也就是男配角,而九莉是女主角。这书是没有男主角的。就连九林也比邵之雍的戏份多。

【色,戒】

有香港评论家说,当初看李安的《色,戒》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床戏。读过《小团圆》里面的床第之事后,这个问题明白了。

《色,戒》里的易先生跟胡兰成没有任何关系,王佳芝也不是张爱玲。现在《小团圆》面世了,你可以看到王佳芝跟九莉的性格差异多么大。王佳芝是整个儿投入进去,我的事业,我的同志,我的性命,什么都不要了。而你看九莉什么时候是这样的?

有人说,有些细节也很相似,比如说《小团圆》描写了邵之雍的侧脸,《色,戒》里也描写了易先生的侧脸,文字也是一致的。

其实,不光是写邵之雍的侧脸,九莉和燕山去看电影,“看到他聚精会神的侧影,内行的眼光射在银幕上,她也肃然起敬起来”,这不也是写侧脸?张爱玲观察人就是爱看侧脸。从前她在《年青的时候》里写汝良画沁西亚,画的老是侧影。还有一句话,《小团圆》和《色,戒》是一样的:“这个人是真爱我的。”王佳芝觉得易先生是真爱她的,九莉也觉得邵之雍是真爱她的。但是接着往下看就不一样了。王佳芝说“快走”;九莉呢,“但是一只方的舌尖立刻伸到她嘴唇里,一个干燥的软木塞”,当下她很反感。这能说是一样吗?《色,戒》的事情虽然别有原型,但主要出自作者的想象、创造,而《小团圆》是自传体小说。易先生是一个心狠手辣,可以把整个局势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邵之雍哪有易先生这手段?邵之雍只对女性有点手段。易先生刚脱身就把谋刺他的人都逮住了,当晚包括王佳芝在内通通给枪毙了。哪像邵之雍,找了小康姑娘也离不开,找了九莉也离不开?

您说这本书里最重要的是九莉和她母亲的关系。但张爱玲自己说:“这是一个热情故事,我想表达爱情中的百转千回。”

我觉得这个小说是一部感情小说,爱情肯定在感情里占有很大的成分,但此外还有亲情、友情。从篇幅上来考虑,爱情并不是最主要的,但是爱情肯定是很重要的,比如小说最主要的一条时间线截止于九莉三十岁,为什么截止于这儿呢?就是因为她和燕山的感情结束了,人生的一个阶段结束了。大概她一生的爱情也就结束了,写到以后找的汝狄,就是赖雅的原型,只写了打胎这一件事。从最开始,九莉跟安竹斯之间若有若无的那么一点情感联系,到后面跟邵之雍的纠缠,再到燕山,后来燕山也不要她了,跟别人结婚了,作者说的“爱情”不单指九莉跟邵之雍之间的爱情,邵之雍只是九莉爱情历程中最重要的一个阶段。

相对于港台一些作家把《小团圆》当作张版的《今生今世》,您的读法似乎与之不同?

最主要的,我们不能立足于两点来看这小说。第一是不能觉得只有《金锁记》和《倾城之恋》是好小说,跟它们不同的都不好。第二是不能光立足于张爱玲和胡兰成的关系上来看这小说,跟这个无关的都是白写了,都应该不要。那样现在的十八万字可能也就剩下两万字了。不少读者真的就是把《小团圆》当作张版的《今生今世》,那么这本书没用的地方真是太多了。但我不是这么看。这本书如果只是写九莉和邵之雍的关系,那么她到浙江乡下,就没有必要写那个第九章,而这是作者从前写的散文《华丽缘》的节录。这本书就是这样,大家觉得不重要的地方其实是很重要的。张爱玲最早从“点上一炉沉香屑”、“沏一杯茉莉香片”,听自己讲个故事开篇,后来她就告别这种近似鸳鸯蝴蝶派的写法了。《金锁记》、《倾城之恋》等也跟中国的传统小说很像。她那时候才二十多岁。后来她一直在发展,评论家不能只停留在那个阶段。张爱玲看过那么多外国小说,到了七十年代她的写法不一样了。这牵涉到《小团圆》的读法,这也许是最重要的。我说的读法不光是针对《小团圆》的,而是对所有作品都有一个读法的问题。我读书不是要作者来适应我,而是体会作者为什么这么写。是我去找他,而不是招呼他来找我。比如说把《水浒传》当爱情小说看,那它里面没什么爱情;把《红楼梦》当武侠小说看,那它里面也没什么武侠,这样的读法正所谓“满拧”,不得其门而入。有的读者是先在心里树立一种自己理想的文学,然后看这本书符合不符合我的理想,而这个理想又往往定得很简单。比如说在《小团圆》里就想看八卦,这本书里当然也有,但是你也就漏掉了更重要的东西。奇怪的是,不少评论家也是如此。

【是否应当出版】 当年没有出版,影响了张爱玲的创作生涯

《小团圆》的出版也颇为传奇,而且富有争议,对此您怎么看?

我觉得这本书当年没有出版实在是太可惜了。那时她只发表了《色,戒》、《相见欢》、《浮花浪蕊》三个短篇小说,篇幅大得多的《同学少年都不贱》、《小团圆》却都没出版,她的又一个创作高潮就这么消歇了,她的整个创作生涯也就过早地结束了。

但是她的遗嘱是说要销毁这个手稿。

她是一九九二年说这话的。但是后来皇冠出版社出《张爱玲全集》,书目里又列了《小团圆》。而这本书她自己也并没有销毁。

她的态度似乎有些矛盾,您觉得这个矛盾是为什么?

这就是我刚才说的,这本书有两个读法。这里有个真假的问题,是拿它当小说来看,还是当传记来看。它在多大的程度上是真的。我想大陆版出了之后可能有更多人纠缠于这个问题,这也是宋淇当年担心的。很多人可能不拿它当小说看。这本书出版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很多人可能都还会纠缠于这个事是真,是假,到底有没有这回事,这些问题里面。但我想等这些对号的意愿都结束了之后,这本书才会真的显现出它艺术上的价值。当然现在比七十年代可能又好些,因为这书里写到的人都已死了。当时不少人都活着,包括胡兰成、姑姑、弟弟,等等。那就更麻烦了。我们现在只是热心观众,不是当事人,这就好多了。当这个热衷也褪去了,我们就能把它当成纯粹的文学作品来看了。《红楼梦》面世后不也是这样,大家都猜这个写的是谁,那个写的是谁,到现在也只有那些闲极无聊的红学家还在唠叨这些事儿了。《小团圆》也会经历这么一个过程。

说到作者的遗愿,我一向认为创造物的价值大于创造者的价值。作家创造出作品,如果他自己动手销毁,那没话说;假手于其他人的时候,就不一样了。就像卡夫卡,这就叫“被背叛的遗嘱”。但是能不背叛吗?这是人类的财富。作家自己不销毁,别人谁有这个权利,敢做这么大的决定。但我还是要强调一点,看《小团圆》很容易对号入座,但是要说谁就是谁,只怕还有不少对不上号的地方。比如要说邵之雍就是胡兰成,但是胡兰成去武汉是1944年11月,《小团圆》写“之雍夏天到华中去,第二年十月那次回来”,则是提前了一年,这里时间就对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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