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定伯捉鬼》出自东晋志怪小说《搜神记》,讲述了宋定伯年少时夜行逢鬼,经过一番机智较量,最终将鬼制伏的故事。读者看到鬼被以“人”的身份出现在故事中的宋定伯不断欺骗,不由发出会心的微笑。当鬼在故事的结尾被宋定伯卖掉,出于对“人”这一身份的认同,读者获得了异常的阅读***。故事的情节本身并不复杂,主要由人、兽(羊)、鬼、三个元素构成,却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叙事结构。
在故事一开始,作者写到:“南阳宋定伯,年少时,夜行逢鬼。问之,鬼言:‘我是鬼’。鬼问:‘汝复谁?’定伯诳之,言:‘我亦鬼’”①从这段简单的人鬼对话中,可以看到故事隐含着一种潜在设定。在后文中鬼曾说“不喜人唾”,说明鬼有很丰富的与人打交道的经验,,鬼没有识别出他的身份,这等于告诉读者,人与鬼在外观上差别不大。在故事中宋定伯得知自己面对的是鬼时,表现的很谨慎,没有说出自己“人”的身份,这一点暗示,在故事潜在的设定中,鬼拥有另人恐惧的能量和威力,是一种比人要强大得多的存在。在人的意识里,鬼是人极大的威胁。也正因读者了解了这种潜在信息才有兴趣继续关注宋定伯的命运。继而,故事中鬼与宋定伯“共递相担”。鬼发现宋定伯身体很沉,询问之后却被“我新鬼,故身重耳”应付过去,几次交换相背之后,居然又毫无防备的告诉宋定伯鬼致命的弱点。渡河时,宋定伯又以“新死”为借口掩饰渡水发出的声音,鬼也没有表示怀疑。从始至终,鬼一直表现的相当愚蠢,不仅从未怀疑宋定伯的借口,也从未对他有任何防备。鬼的这种表现显然与潜在设定相矛盾,而当宋定伯将鬼抓住时,鬼只有咋咋大呼,并未显示出作为鬼的强大威力。于是,故事根本背离了最初的潜在设定,发展成为人战胜鬼这样的结局,呈现出极为反常的状态。
在第一次阅读过程中,读者并不容易察觉故事结局与潜在设定不符,也没有对故事表示任何怀疑,而是很快认同了作者的讲述,欣喜的看到“人战胜鬼“这样的结局。经过多次阅读之后,读者虽然发觉了故事的漏洞,但似乎仍愿意接受故事的结局。虚幻在读者的阅读视野中成为真实并由此为读者带来阅读***。
《搜神记》中记录的本多为怪异之事,像《宋定伯捉鬼》这样的篇目也有很大的虚构成反,但读者却接受了这些缺乏逻辑、荒诞不经的故事。在《进搜神记表》中作者提到:“臣前聊欲撰记古今怪异非常之事,会聚散逸,使同一贯,博访知之者,片纸残行,事事各异。”在《搜神记序》中作者提到这些怪异非常之事“盖非一耳一日之所亲闻睹也”,自己不过做些整理而已,但又极力强调其真实性,这里作者的身份是一个中介,他将各处得来的故事讲述给更广泛的人群,如同本雅明所谓“讲故事的人”——“讲故事的人所讲述的取自经验——亲身经验或别人转述的经验,他又使之成为听他讲的故事的人的经验。”②作者如何实现了这种转述,将虚幻与真实交错,达到使读者相信故事真实性这样的效果呢?中国古典文论已很难解释,所以我将引入西方文论中的叙事学进行分析。
中国古典文学研究者将《搜神记》归为志怪小说,事实上,“小说”一词在此的含义本身是暧昧不清的。“小说”一词虽早在《庄子》中便有涉及,但中国古代所指的“小说”与西方文学概念中的“小说”(novel)却有很大差别。《搜神记》这样的文体大约可算是“虚构文学”(fiction),而在西方文学中fiction是不等同于novel的文体。③今之学者也有将其称为fantastic,以区别于“怪诞”(uncanny)“惊奇”(marvelous)等文体。④尽管与现代小说差别较大,《宋定伯捉鬼》作为叙事文体同样具备内在的虚实模式。罗兰·巴尔特认为,虚实作品是一种超越国家、历史、文化而存在的具有普遍性的文学样式,可以建立起一个能够描述所有叙事作品的某种具有普遍性的模式。“这个共同模式存在于一切语言的最具体、最历史的叙述形式里”,⑤正式基于“叙事”(Narrative)这一概念我对《宋定伯捉鬼》中虚幻性真实***错这一现象的解读才成为可能。
首先我发现《宋定伯捉鬼》选用了叙述者隐蔽的第三人称,虽然在讲述某些故事时,第一人称会让读者感到亲切从而更加信服,但由于同时“第一人称的选择有时局限很大;如果‘我’不能胜任接触必要情报,那么可能导致作者的不可信。”⑥作者选择第三人称是非常必要的。这种隐于故事背后的叙述并未远离读者,让我们来看《宋定伯捉鬼》的第一句:
“南阳宋定伯,年少时,夜行逢鬼。”
从第一句中我们可以梳理出整个故事的主要情节和基本信息:
主人公:宋定伯
时间:夜
地点:路
事件:逢鬼
我们甚至可以从第一句获得宋定伯的基本信息,了解到他是南阳人并且这件事情发生在他年少的时候。我们如果要继续阅读后面的故事就必须完全认同这些信息,不能对此表示任何怀疑。这种叙事模式利用专断的讲述直接告诉读者事实和判断从而使读者心理上更易于将整个故事自然而然的当作真实的,忽略其中的虚幻性。
结尾“当时石崇有言:‘定伯卖鬼,得钱五千。’也加强了这一效果,这一句几乎是前面叙事的重复但有重要作用。作者在讲述过程中几乎没有发表任何议论,知识简单的叙述事件经过,单在结尾,他借助石崇的话来证明自己故事的真实性,虽然石崇陈述的可靠性最终还是取决于作者本人,但“石崇”作为一种超越时间距离的符号(symbol),他将身处不同地域,不同时代的读者与故事的时空距离强行拉近,又利用“得钱五千”这一精确事实让读者进一步相信故事的真实。所以,当故事脱离原初设定时读者并不表示怀疑,反而顺利接受了这一结果。
读者被作者的叙述迷惑,将真实性当作了故事的特征,最终通过这种真实与虚幻的倒错获得了阅读***。另一方面,作者的叙事修辞也为读者提供了这种***。我们再来看《宋定伯捉鬼》的第一句:
“南阳宋定伯,年少时,夜行逢鬼。”
让我们注意作者叙事时特意加入的这一句“年少时”,它带给我们一种暗示,使整个句子容纳了过去、现在、未来三个时间向度。故事的第一句的真正叙事动机是引出宋定伯逢鬼后发生的种种事情,是虚实者摹拟出的“现在”状态,但“年少时”又明显可以感到作者是站在显示的角度追溯过去,一虚拟的“现在”讲述过去。“年少时”同时暗示现实中宋定伯仍然继续生活,而且很有可能这个故事本身就是成年后的宋定伯向别人讲述的,因为只有这样,这个不涉及第二人的故事才有流传下来的可能,这种表达为读者指明了未来可能。从首句的表达,读者其实已经被暗示了“人战胜鬼”这样的结局,从而加强了阅读***,因为“…我们的快乐常常取决于作者预先告诉我们说,人物的麻烦是暂时的,他们的担心多余到了荒唐的地步。”⑦同时这种预设无形中消解了故事的恐怖气愤,读者可以更适意的展开阅读。
作者的叙事修辞于是达到了将真实与虚幻交错的效果,宋定伯与鬼在幽暗世界的这次行旅故事不断被更多的读者相信、欣赏,使读者终于认为,他们阅读的如此荒诞不经的故事,其实是另一种可能的真实。
参考书目:
① 《搜神记》卷十六,东晋干宝著,中华书局,1979年;以下《宋定伯捉鬼》引文皆出于此。
② 《本雅明文选》第295页,(德)瓦尔特·本雅明,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
③ 参见《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一书中的论述。
《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日)柄谷行人著,三联书店,2003年
④ 参见《跨语际实践》第212页标注中对“志怪”一词的解释。《跨语际实践》,刘禾著,三联书店,2002年
⑤ 《叙事作品的结构分析导论》(法)罗兰·巴尔特,见《符号学原理》第109页,三联书店,1988年
⑥ 《小说修辞学》第168页,(美)W·C布斯著,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
⑦ 《小说修辞学》第197页,(美)W·C布斯著,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2:11:57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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