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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虚笔记《史造的宿命》

  • 小小评论家小小评论家
  • 书评
  • 2023-03-26 12:0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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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的文字里,有许多重复出现的词语。比如:残疾,爱愿,写作之夜,人间戏剧......这些词语,在他的小说和散文中,平行出现。它们浸透了史铁生饱满而独到的理解,是脱离了广泛视角,而专属于他的概念;是他的文字王国里,最沉稳高贵的将领。

在《务虚笔记》的阅读过程中,我遭遇了它们其中的一个。在与其对视的那一刻我感受到脑袋里面仿佛发生了某种爆裂。我不得不即时停下来,用细密的思考平缓心绪,以便继续阅读。但直到后来它的每次出现,仍然像是一次威力毫不减损的余震,那种撼动内里的力量,是巨大的。

它出现在一段文字的末尾。这种简单的物理排列,使得随之而来的震撼仿佛水到渠成:“当Z(九岁)走在回家的路上并且恨着他自己的那一刻,小姑娘O正在做什么?正在想什么?她会做着会想着一个四岁的小姑娘可能做着的一切事,但她不可能知道,一个与她命运息息相关的事件正在这个世界上发生了。虽然还要过很久,还要过几十年,还要经过谁也数不清的因缘,那事件震起的喧嚣才会传到她的身边才会影响她的生命,但就在几十年前那个寒冷的下午,小姑娘O的归宿已不可更改。如果你站在四岁的O的位置瞻望未来,你会说她前途未卜,你会说她前途无限,要是你站在她的终点看这个生命的轨迹你看到的只是一条路,你就只能看见一条,命定之途。”

就是它了:命定之途。这是个看似带有宗教至少宿命嫌疑的词语,但在史铁生的字典里,它根本是个极端客观的概念,其客观程度甚至甚于“历史”——一个同样渗透了史字头理解的概念。

本书所涉人物繁复,都以字母命名。类归小说,行笔更似散文,模糊的是情节,托起的是概念。王安忆评:史铁生的这部小说摆脱了外部的现实模拟性,以虚构来虚构......它完全推开了共同经验的依扶,徒手走在了刀刃上。这是很险的。

在普遍创作中,经验不只是写作的材料,还是想象生发的依据。但读罢本书你会发现,想象是它绝不缺乏的元素。史铁生颠覆了经验,他不曾使用经验来串贯润滑情节,他使用概念——作为想象生发的依据;而情节,却做了概念述陈的点缀与佐证。权力,***,际遇(命运),残疾,死亡......史铁生毫不畏惧地在一本小说中涉足了可能的哲学范畴。经验的缺席削减了小说往往具有的时代或阶级局限性,所成就的现实与情感则更加普遍。那些视觉无特征的字母人物,在寡鲜的情节中更显身形巨大;并且只要退后一步,便可方便地隐化作所有人了。

所以概念,才是本书的基石,才是所列人物的名字和生命。比如C,他被赋予了残疾。再比如Z和O,他们的线索是爱情,与宿命。

篇首所引段落来自本书第四节:童年之门。在书中总共的二十二节中,该节内容与位置的结合精妙无比。那一些“门”,并未出现在画家Z来到这世界的最初一刻,但却是真正意义上Z生命的始点(甚至也是O的)。

在童年之门的前一节,先于画家Z的部分,作者交待了女教师O的死亡。在这死亡发生的七年前,已婚女教师O遇见了画家Z,然后爱上了他。爱情,改变了O的命运,比如离婚,和死亡。而造就这爱情的,多半是画家Z的命运,那开始的一笔,那些童年之门。

“我想,作为画家,Z的生命应该开始于他九岁时的一天下午”,史铁生说。随着这一句开始我们进入了一片庞大的阅读境地。Z推开了他的命运之门(之一),发现了“满屋冬日光芒中那根美丽孤傲的羽毛”。无他了。这根独特的羽毛,于小说,是意象(最多);于画家Z,是记忆(部分)。

倘若到此为止,O说,结果可能会大不一样。

所以不会的,没有人可以“到此为止”。九岁的画家Z,万万逃不过巨大的命运(网)。他在感受过生命中第一次震撼以后,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另一扇门,随即又第一次感受到自卑,怨恨,与迷茫。巨大的内心体验笼罩了幼小的躯体。那个下午,在画家Z此后的任何一次回忆中,都是最寒冷的。在第一次感受迷茫的九岁,他想起了母亲,他想回家。

正当Z孤独的身影走在回家的路上,作者望向了遥远的南方,四岁的O已经存在了。这是最有触感的一条支线。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在这两条线的叙述之中,我们看到了网与网结,看到了历史,与其中的宿命。正如本文篇首所引:“虽然还要过很久,还要过几十年,还要经过谁也数不清的因缘,那事件震起的喧嚣才会传到她的身边才会影响她的生命,但就在几十年前那个寒冷的下午,小姑娘O的归宿已不可更改。如果你站在四岁的O的位置瞻望未来,你会说她前途未卜,你会说她前途无限,要是你站在她的终点看这个生命的轨迹你看到的只是一条路,你就只能看见一条,命定之途。”

命定之途。

因生果,果又为因。比如文革本为人造,但给另一批次附着了谨慎,低期待,和水泥般的责任风险意识;而网络,则赋予了另一批极端的自我,易接受,和高度弹性的价值观。有学者分析,1973年美国的Roe案(确定了妇女在怀孕早期自由堕胎的权利)大大减小了90年代初美国本应出现的大批量的犯罪潮,因为许多贫困叛逆的年轻人,早在七十年代已经没有机会出生。

史由人造,成史的同时也造了他人。这融合了作者的历史观:网状的编织——人们被安置在纵横的既定的网结上。“网结”,是情态;“纵横”,是古今;而“既定”,是历史的因与果——竟也——是这史观的矛盾:“一切所谓历史都不过是后人对前人的猜度,根据的是我们自己的处境”。据此生发:如果我们都坚持“我”的体验,拒绝态度的丧失,那么我们永远看不清楚历史。此处悖论降生了:因为态度,是我们永远无法失却。

阅读至此,我恍然得悟:史铁生,他谨慎使用了对于确定的否定,从而温柔地证明了他所看到的所有不确定,无界限,和那些被贬损的宿命。

史铁生的所有书籍,都存活于他的圆满的体系里。他的小小的词语所构成的丰满的概念,架设了他对这世界的整体观感,仿佛摩天建筑的坚挺钢筋。在他的作品中,最动人的是诚实:不夸张奢侈,不惊艳谄媚。因为诚实必须沉静,诚实的优点在别处。它剥离一层又一层面具,外化的,浮动的,甚至隐藏的,然后直抵深核:喷薄而出的,是***裸的震撼。

当我们倚窗远望,所见多是嘈杂的霓虹;而史铁生,坐拥他残疾的双腿,仅以一颗恳切的心魂,却认出了宇宙中萤火般的无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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