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五题 (钱定平)
●一名政治上无大义可言,思想上无原则可说,生活上无道德可讲的无聊文人。符号胡兰成是似是而非的美作“能指”,寡廉鲜耻作“所指”的结合,如此而已。●为什么要盯着胡兰成?我总觉得,信仰可以千千万万,品格可以千差万别,时代可以斗换星移,民族大义不可逾越!
“胡兰成”的符号学分析
少年时代是俄罗斯文化浸润的一片氤氲,在名校大同学俄语,读俄文,唱俄歌;只知苏联一切都好,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记得读过一篇描写卫国战争残酷侧面的小说,至今毛骨悚然。说的是德国法西斯侵占下的乌克兰,有一个纳粹驻军军官是艺术爱好者。有一天,一名青年军人走进他的房间,突然,眼光给吸引到了床头灯的灯罩,极其强烈,禁不住仔细把玩起来。那灯罩色彩非常鲜明,图案绝顶美艳,再加上质地细腻,纹理清晰,闪烁着一种非人的异常和别致,简直是件人间少有的艺术精品。但是,看着看着,青年军官就浑身不自在起来。他觉得这质地和花样依稀见到,在一名俘虏***裸的身上。对了,是那名俄国俘虏身体上的文身!这原来是一面用活剥下来的人皮做成的灯罩!那个爱好艺术的纳粹军官在审讯时,看到了一个俘虏身上有好看的文身,便杀了那俘虏,并且,把他的皮肤活剥下来,做成了灯罩。纳粹军官爱好艺术,有“小资情调”,他不会轻易“废”掉一件艺术品的,哪怕是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
最近,胡兰成的几本书成了畅销物,而且,有编辑和教授发话了:其人可废,其文不可废。于是,可能是由于弗洛伊德的潜意识在起作用,不禁给吊起了恶劣的联想,想起了那张多年前的人皮灯罩。
报纸上“正面”、反面都有介绍。读了乔装打扮的、欲语还羞的、文字诡谲的“正面”文章,一时竟然电击般愣住了。今生今世,实在没有什么语言,来表达这种萨特式的恶心感受。等到神志稍定,就想到对胡兰成应该施以一言以蔽之的气势,避免一些人巧言令色的纠结。当年鲁迅翁深通符号学的三昧,说张资平的形象概括就是一个“△”。张资平后来果真堕落成了汉奸文人,不妨对胡兰成此人也作一点符号学分析;符号学正是对付各种尴尬诡谲促狭鬼魅的利器。符号学认为,一个称得上符号的东西是二而一、一而二的结合体,就是能指(符号的物质表象)和所指(符号的实质内容)两个半块,合起来才是符号。人皮灯罩的能指是表面的花纹,所指是法西斯罪恶,一半离不开另一半。没有人能单独把那雕刻在人皮上的花纹剥离下来,皮之不存,纹将焉附?
胡兰成也是如此。如果作为一个符号来看的话,他的能指和所指很明确。胡兰成的能指是他的文章,据说是写得很好,甚至在“五四”之后可以算得上“大家”的。那么,除了胡兰成的那几篇文章、那几本书,还有什么别的能够进入出版者的法眼?没有。所以,从符号学来看,那能够进入人们眼帘并且吊起观感的,只能是他的文章。但那仅仅是能指,指向什么东西,这才是关键。那么,胡兰成的所指又是什么?那就要问问,胡兰成写这些东西想干什么?又真的达到了什么目的?答案只能是:或明或暗地置民族大义于不顾的叛国和罪恶。就像那灯罩,花纹是能指,所指就是法西斯天罪一桩。符号是能指和所指的结合,符号胡兰成是似是而非的美作能指,寡廉鲜耻作所指的结合,如此而已。***香烟萦绕,在有些人闻起来很香;芥子气具有大葱和大蒜味,很多人都嗜好;毒蘑菇的外表花团锦簇,引得人馋涎欲滴。自然界和人类社会有这些东西,原来不足为怪。怪的却是想把胡兰成作为一尊符号来供奉。
只要你把胡兰成看成符号,他的能指和所指就像物体跟影子一样,分不开了。常人没有这桩尴尬,常人不是符号,也没有谁会把小可人等吹捧成为符号。这是符号的悖论,也是胡兰成的悖论,更是吹捧胡兰成者的悖论。
胡兰成何许人
胡兰成1906年生于浙江嵊县(今嵊州市)北乡的胡村,字蕊生。中学时就被开除,二十岁时娶了第一个妻子,一个叫做玉凤的女人。北伐期间,胡忽发奇志去北京混事,在燕京大学谋得了一份文书职务,工作闲暇,常到教室里坐坐,因此有了那么点儿知识。但这也就是胡的“最高学历”了,他自己也说“学无师承”。子曰诗云也许还可以转两句,至于写文章么,无须学识,只要灵气,否则,如今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多少年作家?燕京所强调的英文是要下真工夫的,他也就只好就此止步。
真亏得他,一个英文词cynical(犬儒式的),在《今生今世》里到处cynical地挪用充数。后来遇到张爱玲,张的英国文学的那么点儿熟悉劲让他心仪,“西洋文学的书她读得来像剖瓜切菜”,各自的文章又两相仲伯两相爱悦,这是后话。胡在燕大就混了一年,又回到了家乡,先后在杭州萧山等地任中学教师。后来妻子生病死了,胡又南下广西,辗转南宁、百色、柳州等地,也还是中学教员,其间再婚。家事艰难,玉凤死了,他四处借贷,无门向隅。后来勉强借了点钱草草埋葬,免不了给人冷讽热嘲,这是胡的家常便饭……
早年生活如果穷愁困顿,能给一个人带来生的振奋,也能够给他造成志的沉沦。看来,胡自觉自愿选择了后者,而且,终身不变不移。许多年后,胡还咬牙切齿地说:“我对于怎样天崩地裂的灾难,与人世的割恩断爱,要我流一滴眼泪,总也不能了。我幼年时的啼哭,都已经还给了母亲;成年的号泣,都已还给了玉凤。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之不仁。”好一个“如天地之不仁”!简直就是“以万物为刍狗”的翻版。但老子是说天地,胡却把这反过来用到自己身上,磨练砥砺他的不仁不义、逆伦异心。
“如天地之不仁”的誓言终于在政治上露出了狰狞头角。1936年,发生了李宗仁白崇禧等“桂系”军阀反对***的“两广事变”,胡在广西教书,以为时机已经翩然而来,在《柳州日报》等报纸上发表文章,摇笔鼓舌,鼓吹两广与中央分裂,理所当然受到了军法审判。可他的政论暗藏玄机,引起了暗中窥觑者的注意,汪精卫系的《中华日报》开始约他撰稿。文章发表后,马上得到日本帝国主义刊物的青睐,当即翻译转载。抗战爆发,上海沦陷,胡被调到香港《南华日报》当编辑。他写了一篇卖国社论《战难,和亦不易》。当时汪精卫叛国已是箭在弦上,汪妻陈璧君正处心积虑收罗各号喽罗,胡的斗筲之器马上受到了赏识,被认为是个“人才”,立刻提升胡为《中华日报》总主笔。1939年春天,汪、陈等人从越南河内到了上海,紧锣密鼓着手组织伪政权,也电邀胡入伙,充当汪的“侍从秘书”之任。第二年汪记伪***成立,胡被任为伪行政院宣传部政务次长、伪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并兼《中华日报》总主笔。胡的名字同汪、陈(公博)、周(佛海)、梁(鸿志)、林(柏生)等人并列,好不得意。汪称胡“兰成先生”,经常向他“殷殷垂询”,他因此被称为汪精卫的“文胆”;文胆者,笔杆子也。我颇怀疑,汪臭名昭着的卖国“三演讲”,以及后来的几次对日献媚宣言,都有胡的罪恶手印。岂知,胡毕竟是没有根底的墙头芦苇和山间竹子,立马小人得志起来,自诩“稳坐政论家第一把交椅”,“和平运动时位居第五”等等。这就反而得罪了汪、周、林等人,很快就被驱逐出了汪伪核心。被排挤后,胡又成了“一介布衣”。同张爱玲恋爱大概就发生在这个空隙。其实,胡这时又有妻子。
胡某虽然一时失意,他岂是甘于寂寞的人,当通房丫鬟不如做小妾,于是拼命和日本军政界的少壮派人物拉关系。日酋宇垣一成曾经约见,向他“请教”:如果日本失败,应该向谁求和。胡兰成献计道:“求和必须向英、美,别无他途。”宇垣认为他的话有道理,从此他的身价又有回升。后来给日寇派到武汉主持《大楚报》,继续鼓吹卖国谰言。
抗战胜利,汪伪汉奸一一被通缉,胡潜逃到浙江温州。他改名换姓,借张爱玲裙带冒称是张佩纶之后。胡此时凄风苦雨之中,却又席不暇冷,与一名叫范秀美的女子同居。其间,张爱玲探到胡潜藏的地址,曾经千里寻夫,于是妻妾分工,早晚陪伴。胡竟然说“因为都是好人的世界”。胡在武汉还和第三个女人小周交往,就把他记述这段情的《武汉记》拿给张看,张当然“看不下去!”张爱玲绝望了,但回上海后仍旧经常给胡寄钱。后来,抓汉奸的风声渐渐过去,胡又做起东山再起的美梦。经当地名流介绍,胡在温州中学谋到了一份教职。胡洋洋得意,完全忘却了汉奸正身。给张写信,最后还忘不了提一句“时有村妇来灯下坐语”。一副浮浪文人淫相,让张感到越来越恶心,终于下决心同胡断绝。
胡兰成这样一直胡混到了新中国成立,人民***清算汉奸,胡自知在国内混不下去了。天网恢恢之下,居然让他潜逃到了日本,至今这是个千古之谜。胡举目无亲,不懂日语,只好暂借东京一家杂货铺子栖身,对于一位日本女人一枝,又不禁食指大动。天帮恶人,胡却又碰到了汉奸特务吴四宝的未亡人佘爱珍,立刻勾搭姘居,过起醉死梦生的潦倒生活。据书的勒口介绍说其间胡“结识大数学家冈洁和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汤村秀树,以及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川端康成”。这里“汤村秀树”
应该是汤川秀树,他出身中国文化世家,是个中华文化的崇拜者。日本有个数学家冈洁(姓冈名洁),也会写散文。结识几个日本名流这其实不希奇。那时日本人非常寂寞寥落,嘤其鸣矣,求其友声。中国人叫他“汉奸”,日本人对于他这种人的称呼却是“汉好”,日文写出来却还是“中国の悰切り者”(中国叛徒)。“汉好”谁都愿意结识个把的,至于别人怎么看胡此人,是不是真的汉人中的“好人”,又当别论。这前后,冰心夫妇也在东京,那景况就大不同,朋友圈子更阔大。其时胡写了一点文字,给香港某些出版商吹嘘成“成就其学问体系”。晚年胡曾经台湾重弹旧调,在台湾中华文化学院教书。不久汉奸身份暴露,被台湾正义之士驱逐回日,几年后呜呼哀哉。
由上面的简单介绍,一名政治上无大义可言,思想上无原则可说,生活上无道德可讲的无聊文人,相貌已经入画。胡成长的20世纪上半叶,正是我民族危亡而奋起的伟大时代,多少凌云壮志风起云涌,多少慷慨激昂血洒中原,多少前仆后继坚苦卓绝。胡生长活动在伟大、奋斗和民族存亡大业之中,却同进步无缘,和正义绝缘,偏偏与***扳缘,是自造孽,还是天作成?他在中国那时的知识分子之中,是个异数。为什么要盯着胡兰成?我总觉得,信仰可以千千万万,品格可以千差万别,时代可以斗换星移,民族大义不可逾越!不管是中华民族图存的过去,还是华夏民族复兴的今天!
不值一评的“学问体系”
那么,胡所谓“成就”了的“学问体系”,又是什么货色?
那时,日本是一片废墟,物质的,精神的,全是如此。日本挨了两颗原子弹。但比原子弹更要命的,是日本人的民族自尊给摧毁了。自从明治维新以来,处心积虑培植起来的强盗霸气,荡然无存。对于摧毁了广岛长崎和广大头脑的西洋文明,日本人是又怕又恨,茫然不知所措。
哲学的贫困,思想的混乱,需要什么?需要一种反省日本固有精神,而又指出日本出路的新说法;即使似是而非,也饥不择食。胡做编辑出身,剪刀糨糊是手边物,他剪裁拼凑了一盘赈灾粥,日本人啜得很开心。
据胡说,西洋文明其实是“无明”,成不了大事,尤其不能解决东方问题。这其实也并不是胡自己的学说,简称胡说,乃是从日本政治活动家西乡隆盛(1827-1877)等人那里,鹦鹉学舌而得。西乡就说过,西洋文明是野蛮文明,西洋不过是“文明贼”,等等。日本人从外国胡口里听到了日本腔,原腔原调,给原子弹吓坏了的心不禁怦怦跳。胡的话挑起了所谓“文明野蛮论争”。胡心知肚明,要让从前的主子站立起来,首先就要否定扔原子弹的西方文明。因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正是文明战胜了野蛮。胡说,“文明的本质是无”。半句从《老子》借过来的话,那些给原子弹炸晕了头的日本人,可让他们又一次昏头转向,好半天清醒不过来。想当年胡认贼作父,这次是又认贼作母,吃喝拉撒睡(果然又睡了一个日本女人)都是日本人管了。他得为日本旧主人做点什么,以求一逞。
那么,混乱世道靠谁来拯救?要把货物卖出天价,就得吹到天上。
胡说,日本出路当然还是要靠知识分子,像胡自己这样的知识分子,就是所谓“士”。胡接着就认准时机亮出海底眼、靴子底了。胡说近代现代东洋出现的人物,他认为符合“士”的标准的,只得三人:西乡隆盛、孙文、头山满。头山满(1855-1944)是臭名昭着“玄洋社”的头子,日本侵略中国东亚的吹鼓手,大家并不陌生。这三个人搁在一起,可见胡的所谓“学问”究竟是什么货色了。在思想理论上,胡学问庞杂,不可避免表现在话语的杂沓,他穷极无聊,居然把日本的“神道”同中国的《易经》并列,都说成是“天地人”合一的思想样板。连日本人都不敢说他们胡乱的原始宗教是什么“哲学思想”,胡却敢胡说。凡此种种,都是胡记“学问体系”的高迈之思想理念(日本人的说法)。胡兰成的中心思想有三:一曰,西方文明败坏腐朽;二曰,日本和中国的固有思想才是救世之道;三曰,日本、中国以及亚洲各国联合起来云云。
这些东西也许并不全错,可是,要看出在谁的口里。《晋书》说,“奖群贤忠义之心,抑奸细不逞之计”。注曰:“劫人曰寇,杀人曰贼,在外曰奸,在内曰宄。”看来,胡是外“奸”内“宄”全算上了。
那么,台湾政权当时为什么会邀请胡兰成?而且,让他到那里胡说八道?1972年中日建交,台湾当局为了离间中日关系,要极力减少各个方面阻力,又从各个方面拉拢助力,便起用汪伪汉奸,觉得也不失为一支可以利用的力量。于是,台湾的“中华文化学院”向丧家之犬发出了邀请。这就是胡三本书勒口介绍文字的潜台词。那里说:“1974年到台湾,受聘为中华文化学院终身教授”。其背后事实原来如此!勒口又介绍说:“其文学才能影响了整个台湾文坛,尤其是朱西宁、朱天文、朱天心父女,受其影响颇深”。其实,台湾真正吹捧胡的,也就是这三人,他们成立了“三三学社”。三三却不能得九,扳起手指头脚趾头算来算去,还是只有三个人。胡本是宵小之徒,没三分颜料好加,汉奸嘴脸终于一览无余,在1976年给国民党中的正义之士赶出了宝岛,驱逐回了日本,就再也没有东山再起:“三三学社”也三下五除二,被解散了……
说到底,当代科学已经发展到了这么一个境界,不接受严格的正规培训,既脱离主流学界,又不崇尚理论思维,独自关门冥思苦想就搞出点什么真学问,可能吗?对于自然科学,绝对不可能;在社会科学,也几乎不可能。这也就是胡说少有主流学者加以评论的道理,不置一评就是不值一评。个别编者、主持者、写序者说他有“学问体系”,何足道哉!
“为文而造情”的高手
“兵,诡道也”,汉奸就是诡道的产物。对胡兰成的文章,首先当以诡道来看。抗战军兴,文士都到大后方去了,精英尽向西南方走了,留下了胡兰成给张爱玲,张爱玲给胡兰成。时空给了张爱玲一举成名的机缘,也给了胡兰成卖国求伸的机会。这原来不足奇怪。兵家讲究“势”,“知势而后可以加兵”。一个孩子掉进一条小河里,周围的人忙着搭救,有一个人却踩着孩子的身体,一下子过了河。后边这个人也是对于“势”的利用,胡正是如此。他是很会利用势的机会主义分子。汪伪宣传部常务副部长、法制局长、《大楚报》主笔,直到亡命日本,后来又窜到台湾,无一不是对于“势”的利用。可惜,“知势而后可以加兵”前面还有一句“知理而后可以举兵”,“理”者,民族大义也。这些,胡兰成不是不懂,他是掩耳盗铃。一切汉奸或者其他奸人,擅长的就是掩耳盗铃。胡演技特高,以至可以骗过张爱玲以下很多人。日本留学生黄?是国民党行政院机要秘书,也是中国抗日战争开始后“斩立决”的第一名汉奸。此人也很有文才,出版过《花随人圣庵摭忆》,收罗了许多晚清掌故。奇怪诡谲的是,书里面居然有《奸细考》一阕,简直是为自己后来的卖国行径夫子自道。其中痛说国事,“览此(指秦桧事)
可知吾国与外族战争,恒为奸细败事,今日当先为炯鉴。“沉痛得到了极致,伪装也到了极品。其中还引用了日本人木宫泰彦《中日交通史》的材料,说元朝时日本已经懂得利用中国的间谍,所以,元没有能够胜日。并且说,”读此可知彼邦早惯于购买***施技刺探,即世人所谓奸细也。“岂知,黄本人正是”彼邦早惯于购买***施技刺探“的得力一员,他利用机要的身份,刺探到江阴要塞的情报,出卖给日寇,让长江内日本兵舰一夜之间逃之夭夭。所以,犯事后立刻枪毙了,没有隔夜。
胡正属于这等鼠类。比他们更加大奸大猾的是,他居然逃过了恢恢天网。
《文心雕龙》是照耀胡文的利器。首先便是“木体实而花萼振,文附质也;虎豹无文则鱡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质丹漆,质待文也”。所以,文与质不可分离,硬要一个“废”,一个“不废”,请把豹斑从豹皮上“废”出来试一试。胡文的气势风骨则更差。《文心雕龙》说:“昔诗人篇什,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诸子之徒,心非郁陶,苟弛夸饰,鬻声钓世,次为文而造情也。”胡文无非是“为文而造情”的一手。中国散文,刚健如鲁迅翁,婉约如朱自清,都已经诸神归位定当。中国散文家们同小说家们不同,大都受过大学教育,而且本人还多是大学教授。教授养了他们也害了他们,在书斋,不吸纳山野,吞吐烟霞,便写不出锦绣文章。胡却没有受过多少正规教育,山野烟霞是他本家风情。小时候又杂乱无章读过些曲本白文,记得几句子曰诗云,根据文本分析,他的文章便是这些旧日所熟悉的文本的凑合。例如,那时早已经是“五四”后几十年,胡通篇文字,夹杂着“彼时”、“尚”、“皆”、“遂”等等石头子儿。有特点,但不知如何就那么好法?
胡文的惯技,恰好是文人散文家所不为的,就是写着写着,突然从以前的文本里拈出一句,便让人觉得清新。例如,“原来男女相悦与婚配,亦如一代江山,是绍兴戏《樵渔会》里完颜丞相唱的:”此乃天意当然也‘。“胡其实并没有什么江郎神笔,用他自己的话说,”写了出来仍十之八九是诳“。据某教授说,他写家乡浙江乡下风光写得好。可是,他写日本铁蹄下的武汉,也照样用那种妩媚笔调,就叫人兜心。看来,如果是刽子手杀人场景,他也写得妩媚,斯何人哉!正像一句西洋话说的,你做了坏事又不忏悔,那么,我可以说你讲的”人“、”口“、”手“这些字都是虚假。总之,胡的文章有气韵而无气度,正像他做人,有灵气而无灵魂。从文章好看来说,只要去掉点儿学究气,许多人都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在气势上还可以胜过,何必自卑?
《金瓶梅》里张松坡的批语,实在可以作为对胡文的一篇导读。胡在日本继续摇舌鼓唇,出版了《山河岁月》、《今生今世》、《禅是一枝花》、《今日何日兮》等书,文章是愈写愈坏,比如《今生今世》里,写佘爱珍的就不可卒读。有人对于他身在外国还念念不忘中华文化,大为惊艳。其实,中国从古到彼大凡奸邪之徒,哪个不崇敬中华文化?
又有哪个心里不明白,自己正是“中华文化”的产品?两个国家如果文化上认同,好,也不好。战争一起,弱小一方卖国者就多。例如,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各个国家奋起保卫祖国,惟独汉奸多,法奸也多,称为“合作分子”。一个原因便是,法国不少人觉得德国人一向崇敬法兰西文化,连路易十四的凡尔赛都恨不得搬到柏林去,建成无忧宫。中国人里面,这文化认同的心结,也是许多人干那不尴不尬勾当的深层结构,值得分析,以识其奸。
把胡的几篇零碎文章,而且以吹捧张爱玲为主的,凑成一本《中国文学史话》,就有失厚道。胡兰成哪有资格写“中国文学史”,虽小亦然。而且,最重要的是写一篇客观公允、实事求是的序言,作为读者的导读。如果对于胡文再作一点剀切而不是皮毛的分析,就更妙。这也正像弄珠客在《金瓶梅序》里面说的:“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喜欢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禽兽也。”当然,这世上是无奇不有。
这有个范例。美国大诗人庞德,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跑到意大利去进行法西斯宣传,战后被押解回国受审。后来,因为“精神不正常”而被关了十二年,回到意大利默默死去。但是,庞德思想深处至少还有反对资本的理想,他地地道道搞的是宣传,却没有去做“宣传部长”,也没有临死执迷不悟去写什么“今生今世”。而且,庞德原有庞大的精神产品,绝对不能归结为几篇意大利的宣传稿子。再说,庞德的“精神不正常”疑案,至今也还是争论不休的医学问题。总之,庞德人品没有胡兰成那么低下,如此不堪。特别是,没有人因庞德诗写得好而隐去他的叛国。后来好事者出版庞德诗集,这“叛国”二字是钉在耻辱柱上搬不掉的。
异哉所谓“有所弥补”论
文化和科学真正发达的国家,即使有蝇营狗苟,也会有正确的批评上场指摘,不大可能掩耳盗铃。时光流逝,有些文学作品传下了、发扬了,另外一些湮没了、埋葬了。这当中可能有点尴尬,也暗藏某种规律。于是,专有一些人从事文墓考古和挖掘,钱锺书先生戏称为“发掘文墓和揭开文幕”。先生并且说到了一种可能产生的尴尬和促狭,就是有些人可能“忽视了被暴露的危险”。也许,把别人作品的坟墓挖到明处,恰恰也暴露了自己的暗处。新出的胡兰成我全买了,看了,单只觉得策划者等人写的介绍或者序言十分扎眼。例如,讲到“挖掘版”的“序言”,把胡兰成在中华民族民族危亡时的所作所为,说成是“不无亏欠”。而且笔锋一转,赦免令立马紧跟:“可是才气太大,似乎又能有所弥补。”按照这样的说法,秦桧也很有文才,据说“书法精绝,文笔优美”,他的千古罪行“似乎又能有所弥补”了;阮大铖《燕子笺》的确写得好,连反对派也说“圆海词笔,灵妙无比”,他卖国求荣也“似乎又能有所弥补”了。申言之,日本战后经济的确是创造了奇迹,如今名列世界第二,罄竹难书的侵略罪行也“似乎又能有所弥补”了?记得当年中日建交,田中角荣把日本对中国的侵略轻轻松松说成“制造了麻烦”,日文是“迷惑”,周总理立刻义正词严进行了反驳。“迷惑”论可以作为“亏欠”论者戒。序言又说“该书面世,庶几功德圆满”,对于世上一切像秦桧、阮大铖、周作人这样的人,此话看来正是圆满的无量功德了。大奸大猾而富有文采,这情况不个别,古今中外无独有偶。我在德国,多次看过关于希特勒的电影,希魔演讲“才气”也可说是“太大”,的确有“c harisma”(吸引大众的特殊魔力),否则没那么多人肯去送死。我也读过陈公博抗战前写的《四年从政录》,败亡前写的《寒风集》,文笔也很不错;特别是飒飒寒风中的那片悲吟声。他的旧诗也大有根底,例如《暮游栖霞山》:“最惜秋残叶未红,栖霞犹罨绿荫中。夕阳欲语乱山外,远处微闻孤寺钟。”民族罪人的人格裂变表现得更凄凉,胡在《今生今世》里的旧诗不可同日语。看来,为了积点“功德”,文墓发掘家挖墓盗尸、出版“希特勒演讲录”,或者是“陈公博《寒风集》”的日子,不远矣!陈公博的《寒风集》在1944年到1945年一连印刷了六版,很可能是比胡书更好的买卖!鲁迅翁对中国人的本性了解得如同X光照见五脏六腑,他曾讲中国人健忘,又一次给他老不幸而言中了。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2:03:28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本文链接: http://www.w2mh.com/show/4293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