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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團圓《烈性*梦游症患者》

  • 小小评论家小小评论家
  • 书评
  • 2023-03-26 12:02:48
  • 55

本来有畏难情绪的,那么厚一本。尤其看前几章写香港生活有点不耐烦——肚皮官司太多,跟其他小心眼的女人别无二致。

但接着读下去倒不可收拾一气呵成了。非常好。同时明白了一件事,晚期的张爱玲不象Jane Austen(从前一直认为她们有可比之处),晚期的她成了感觉派。或者话可以这么说,她骨子里就是个感觉派,只不过她的聪明和理性将她的神经敏感症掩盖了。对这点后期的一些小说(比如浮花浪蕊)有所透露,但在小团圆里她来了个大揭底。有人拿她和普鲁斯特比,我则想到了希区柯克和伍尔芙。所以小风说她不客观我完全同意。她当然不客观,她根本要的不是客观,虽然她貌似理性强大,骨子里她是个个人主义者,最忠实于自己的感觉,到头来她甚至用感觉来修订现实!这简直和胡兰成用自己的逻辑来修订现实有一拼。虽然关于感觉她写得真是好。

在书里读到她这首诗,曾经很喜欢的:

他的过去里没有我

曲折的流年

深深的庭院

空房里晒着太阳

已经成为古代的太阳了

我要一直跑进去

大喊“我在这儿”

我在这儿呀!

原来真是情诗。基本也是她对待感情的态度。被动的,虽然有强烈的渴望,自己将自己封在一层“白蜡”里。寂寞但是停留在寂寞的感觉里。她对胡兰成为什么会发展到恨?一切她都不肯摊开来看摊开来说。永远习惯于肚皮官司——还是和小说前几章里的她一模一样,小风引用过的“因为完全是等待”。非但是等待,而且是等待大战,任何深切的人际关系都是场恐怖大战。这是她事先的预想还是事后总结?

要的多,得到的少,幽怨、刺心,且总是一副严阵以待的防范心理,这哪里是恋爱,这是防贼,防贼把她自己偷走、击破了。她的昏天昏地的恋爱,是完全不着边际不落实处的那种。写胡的好处全然是种云里雾里的感觉,写不堪(虽然对方的确不堪)则像一场梦魇,还是感觉。然后推理到书中其他男人,也个个委琐不堪。如果连写胡兰成都不尽是写实而重在感觉——从对母亲对亲戚到对爱人,她永远用肚皮官司揣测判断他们,永远不放过他们一处令她刺心的地方——写别人可信吗?

还有对父亲。当然书里是说她不爱父亲,所以无爱无恨,不象对母亲或其他人那样计较。其实有感情,不是那种隔着距离的欣赏或鄙视。被后母掌掴然后被父亲关起来那段,她生病做噩梦:父亲带她外出兜风,马上联想起那个为了首饰被男人带出去谋财害命的女人。“跟乃德(父名)在一起,这一类的事情更觉得接近 ”。当一件事有恶化趋势,她的反应是往更坏更夸张和恐怖的后果里去联想。一个噩梦连着一个噩梦,少女时她已经很疲惫心境很惨淡:没有一处地方、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令她放松。加上环境影响,下意识里一直觉得性是污秽不堪的。成年后,对凡是和她或欲和她接近的男人,她多少都抱有恐惧或厌恶心理,个个都被描黑,包括她后来的恋人和丈夫。

以前总认为是“封建家庭”害了她,现在看她对自己这么不留情面,才明白她自己也够狠够孤绝。

作为一个感觉派,她有强化自己痛苦记忆的倾向,她一遍遍回味和加深痛苦的感觉,不停歇地提醒自己她在受虐。这种强化和加深自己是受害者的“本事”三毛也有(难怪她喜欢三毛了),不过三毛没有她那么强大的意志力。末尾两个梦,说前一个是快乐美梦,后一个象“遥望罗马大军摆阵,因为完全是等待”,重复开篇那个梦,十分“惨淡”。其实那美梦同样是场梦魇,同样有不谐和音和恐怖气息,其中那句“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此前也出现过,是讲两人不愉快到恐怖程度的性事。

张奶奶就象被下蛊被符咒了一样,每有痛苦事情来袭便沉溺于梦魇无法挣脱,以至多年之后还“五中如沸”。以前只知道她孤僻,现在才明白她是梦游症患者。这一生,她简直象活在个梦里。过去完完全是场梦魇。人生来不自由,被打翻在地到这等程度,索爱的渴望有多强烈,梦境就有多可怖。

补充:

小风说张奶奶从对母亲开始,她的感情原则就是想搞等价交换,你给多少我还多少。这个问题我想来想去都觉得不可思议,纯从理性角度没法解释清。因为她行动太决绝,对母亲那完全是两败俱伤的做法。这可以叫幼稚、偏执,几乎是不可理喻的。她和母亲在心里决裂,书里提到和母亲把老师私下给她的奖学金挪用有关,但何至于此。书中和邵之庸的那段爱也是如此,无理可讲(不管对方对她如何),幼稚、盲目,义无返顾,爱到灯尽油枯,一把火烧光。

“感情用尽了就是没有了”,这说的还不是邵之庸,但心路历程差不多。感情没了痛还在,火烧火燎的。

至于为什么如此计较得失还会把胡兰成对她的感情当***,全副身家投入进去,我说不大好。她计较归计较,但不是算计。九莉在还没见邵之庸之前已经开始“崇拜”他(书里对这点轻描淡写地滑过去了,所以我不知道是我没读懂还是她其实没全写出来)。貌似张对爱的定义和你我不一样,主观和想象性的成分极大。

她自觉是非常态个体,曾在文章里写自己是日常生活中蠢笨的天才儿童,那么她就顺着这条道路特立独行下去。而胡兰成是懂女人的,他显然去迎合了她那套。这种非常态往深里说就是不自然、戏剧化,张聪明绝顶,曾经说生活中戏剧化是要不得的,无奈她就是好这口。所谓正常健康的生活离她实在太远了,她根本不企望甚至不稀罕得到,至少成年后的她是如此。她对这段爱的想象,是将来汉奸爱人避难时,她千山万水跋涉了去看他。

胡兰成也戏剧化,这方面他和她同声同气,非常投其所好并成为他的“专长”。张在不爱他之后只觉得他那是一副“怪”腔调。但张的戏剧化和胡又不同,胡的夸张自恋带有盲目性,他似乎宁死也不愿接触真实生活里痛苦的一面。张当然不是这样,也许正因为敏感的她时刻感知得到实生活处处都是痛苦,才以此来抵消、抗衡亦或逃避它们。无奈狂喜之后,无穷无尽的更深刻的痛苦等着她。

人是不可理喻的动物,理性明知道该做的,本能不愿那么做,但一味听凭本能就成了疯子。天才作家们也许不少都有点疯。

一段根本不求正常发展的爱往下走会是什么结果?她写这段爱,中间插写她在纽约打胎的经历,总结说女人总是要把命拼上去的。她这是说打胎的可怖经历,但意在前边这段初恋:她是用尽全力拼命燃烧了一次,不是JA式的激情燃烧,而是烈焰焚城,焚毁的是她整个的身心,何等痛苦,何等惨烈。

在一切小心眼背后,藏着一个执拗到极致的烈性女子。既不愚也不迂,明知道这样走下去是死路一条,“灯尽油枯”,却还是执拗着,整个人折碎成一片片,往狭而深的巷道里坚持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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