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废集《较真与认真》

欠丹青先生一篇书评。

他曾在邮件里说，你真会写么？

如今我斗胆写出来了，琐碎而随意，随意到不好意思给先生看。

先诚实交待：我曾想过将这小文的题目定为《将较真进行到底》的。

诸位该看到“文 革”话语死而不僵的恐怖了吧？从“将革 命进行到底” 到“将爱情进行到底”，我未曾经历“文 革”，居然也有这样的语 录体深植于心。突然又想到去年抵制家乐福运动到达高潮之时，某家报纸的头版图片上，一幼童赫然手举标牌，上写：反对一切牛 鬼 蛇 神！

看到这句话我未有大意外——当代拍案惊奇向来不缺素材的，让我觉得吃惊的是，居然是一个五六岁的幼童在用三十年前的话语系统表达自己的抗议！他刚刚出生就老了三十岁，鲁 迅所说的“救救孩子”，到21世纪初年，并未过时。

我们真该深深记住这些话语，并尽早远离它们。经历过“文 革”的陈丹青的文字，用辞雅致，较真也认真，在我看来就像观赏一张美人图一样会产生愉悦，区别只在于精神或生理罢了。他的文字通接民 国，不带文 艺 腔与革 命话语，在表达愤怒的时候畅快淋漓而又得体。从这一点看，年过五旬的陈丹青，倒比那位手举反对牛 鬼 蛇 神标牌的幼童还要显年轻的。

从《退步集》的一时纸贵，到《退步集续编》的“一退再退”，再到年前出版的《荒废集》，单从书名来看，似乎陈丹青已投承美利坚着名民间舞蹈表演艺术家迈克尔•杰克逊门下，一心学走太空步。但若真的用心去读他这几本书，我发现陈丹青一直是在一本正经地说俏皮话。他认真地较真，用心地回忆、评断，并对于国 中种种文化现象、历史现实提出疑问，引我思想。

《荒废集》所集，均为媒体追索而得的命题作文。几年下来时常面对电脑，活生生逼得这个画家戴眼镜看五号字都看不真切。

较真的陈丹青让太多人觉得他拧巴，顺手再给他扣上“愤 青”的大帽——我们多少年来都习惯于给人贴各种标签，“黑 五 类”，“红 五 类”——这样看起来，陈丹青就可疑地被标示为“非 我 族 类”，变成一个戏子，这些人心里也就安稳下去。其实人又哪里有这么简单，又如何能这样粗暴对待。在大陆愿意较真的人，如今早已是稀有动物。对比到《荒废集》中，特别是对谈部分，感叹号四处都是，跟豆芽似的疯长，看得我一直乐——如今，我至少没见过太多大陆写家在文中能有多少这种真的火的东西出来。他们大多太成熟，熟得要烂掉。

而认真的陈丹青则因其认真而可爱十足。他会盯住你的脸看几秒，说你长得像个明朝人；他会在看见一个人的时候，忍不住地在裤兜里用手指描这个人的脸；他会在飞机上看到一位邻座美人后，揣着小男生的心思拿笔描摹美人的侧脸。后来在一期杂志封面上才最终确认：哦，原来这美人叫范冰冰。

陈丹青在《荒废集》中最大的认真，还是在压轴的回想七十年代的长文《幸亏年轻》身上。我以为，这篇文章也是书名定为“荒废”的肇始之因。陈丹青也在序言中坦言，这篇文章让他“简直写到死去活来，终于顾不得章法，给汹涌的记忆卷走了”。

他在文中回想下 乡插 队，到西藏画画，并在1976年9月9日听闻毛 泽 东逝世的种种细节。那时的口粮需严格限定，那时的人们严禁迁徙，那时的少年丹青的青葱笑容，现在也不能再看到。陈丹青在书中配了自己下 乡插 队之前的相片：裤子偏瘦，脚着白鞋，穿着宽大的四个口袋的上衣，笑得无烦无恼，丝毫不知有多少劳苦正在时间的河流中暗暗潜伏。

杀猪分肉的老汉、仍具民 国款式装束的乡民、抱怨“谁都吃不饱”的老农……在陈丹青笔下，三十年前赣南乡下的旧人仿佛都被他狠准又温柔的用字还了魂，一一站立纸上。插 队生活中少不了的，自然会有批 斗、游 村、毒 打，以及饥饿。他回忆说，“我们似乎每时每刻低头觅食，仿佛猪狗”。年过五旬的陈丹青回想起自己亲身经历的中国的七十年代，以及国内和安东尼奥尼所拍的纪录片，不少当时未被关注的细节被重新捡拾。临到现在，他才读懂“文革”中周 恩 来的表情，“虽笑着，心中何其警策而焦虑”。总理，真是不容易。

但当年的陈丹青读不懂，“如同盲人”。

有些人生来要创作音乐，有些人生来要让原子崩裂，还有些人，或许生来就要画画的。我自小被老师教育说，“成功是99分的努力加上1分的天赋”，此说大谬。没有天赋大才，张爱玲和钱钟书绝无可能在20岁就完成自己最辉煌的作品，陈丹青也不可能在20多岁就在大陆开创性地画出西藏组画。

你我皆为看客与过客，但也何其有幸。在这个人民是屁民、城 管猛于虎的日渐无聊的小时代，在这个言行多犬儒的无兵无马的乱世，能遇上丹青先生这样干净、较真、思接民国的好文字与真性情。

多少能驱赶些无聊罢。就像丹青先生的“俩老右 派”父母在看到他的书之后的反应：“大笑”、“流泪”。

但他们临了还是惦念自己的儿子：“不管怎样，还是少说几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