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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因你而值得《她借我一双慧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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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11:57: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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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细节笔记

初识黎戈,是她的“细节笔记”。

从天涯的“读书会”读到她写小碎花跟萤火虫,读呆住了。我一向不喜欢湿乎乎黏腻腻又啰嗦的所谓“美女作家”文,艳丽繁复的辞藻堆砌下总是情情爱爱的小敏感小自怜小格调小徘徊,我喜欢力度、干练、简洁,更重要的,我得欣赏文笔背后风格之上的眼界。黎戈的“细节笔记”信息量之大令我目不暇接,从一本书一个作家倏的跳到另一本书另一个作家,大量的细节连贯成气;文笔是花哨的,但和笔记的内容往往相形宜彰,繁复细节下面有坚实的内涵支撑;内容多却不堆砌,肌理层次一盖分明,读到底总有个最明确的中心脱颖而出,让人几日里都想着回味着——这徘徊不去的东西不仅仅是她的情绪,更是她笔下的那些物事,她把它们写活了。

我读书向来不够八卦,很害怕变成窥探“下蛋母鸡”的庸人,也不愿意过多探寻文字背后的作者身世主张,这种就事论事的习惯是懒惰,也是自保——我不愿意被谁牵着鼻子走,哪怕是托尔斯泰,哪怕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初读黎戈让我一半惊艳,一半颤抖:她的磁场太强,光亮太锐,我迷恋她的文字,却不想迷失在文字织就的网格中。我读黎戈,但不去她的博客留言,就算读书会,也鲜有片语只言。相形之下我觉得自己如同一张糙纸,自卑,我得保持距离。

就这样默默的读一篇又一篇的细节笔记,书评,还有她偶尔的牢骚。渐渐的,她的冬日暖阁,她的春绿,她的新鲜鸭肫都成了我日常生活阅读的一部分,跟读不完的《红楼》和《雅舍小品》混成一体。唯一一次读到挑眉处,是她评丘彦明《荷兰牧歌》中的荷兰田园生活,挖鱼塘,搭瓜棚,数羊看牛,燕语莺歌,制玫瑰冰露,等昙花绽放——这样极致化的田园天国把人嫉妒得要死,她写“我抱着这本书颠簸在赤日下的公车里,书的边角被我的水杯弄湿了,民工的体垢擦在我的小臂上,小小的粘湿久久不散”。

我心底暗喜,嘿嘿,原来她也能是个俗人。

(二) 通感

黎戈写过一篇《闲话通感》。对通感这样敏感的人,自己也必然是个谙熟其中奥妙的高手。

她笔下的人物和情绪都充满“质感”,要么颜色通透,要么感触清晰。她的想念“粘”,想望“热”,只是想起,那便是“稀薄的”;形容词泛滥赘语啰嗦是 “肥肥的”,言辞贫瘠是“骨血稀薄”;痛苦按照感觉的锐度分出级别,痛到极致的会“被自己分泌出来的绝望毒死”;孤独而疏离是“自转的星球”,专横跋扈的家伙们则是“星系的太阳”;被内心深处的不满足跟渴望折磨的女子是“倾斜的”,“把自己泼了出去”;快乐是带着香甜气息的金色阳光,而最大的幸福是小孩子兜里舍不得吃完的糖果,跑到背人的角落里,偷偷拿出来剥开糖纸舔两口,细细包好再悄悄放回去。

我的文字启蒙老师是美国剧本作家Sol Stein,他竭力强调“展现故事”而不是“说故事”,就是为了让文字成为视觉的手段,让文字视觉化。Sol Stein的视觉化强调的是叙事直白有力,能够通过小动作小细节表现出来的情绪想法绝不要用人物心理自白甚至更低级的旁白来交代。黎戈的通感也非常视觉化,但她的视觉化并不是叙事的朴素,而是词汇运用的新鲜生僻。

这种新鲜,并不是为了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效果,至少从读者的角度来看行文并不突兀怪癖。很多比喻比拟的运用,更是一种直指人心的带入感。比如在写爱因斯坦的《血肉爱情》一篇中,她写科学的孤旅,“沿途荒凉的风景,两侧空落落的看台,耳边呼啸而过的巨大风声”,我的眼眶忽然就有点湿;写村上春树也多次提到风,有“最重最黑”的青春惶恐“羽化成风”,有村上“听流向太空的风声”,有她自己“闭着眼睛,御风而行”,而那一篇的题目就叫“只剩下我和风”。写时间,是“尖利的划过皮肤”,又是“一条浑浊的河流,裹挟着日常生活的渣滓和垃圾”。赞叹托尔斯泰的控制大场面和情节层次处理布局的能力,从“隐隐风雷”到“乌云滚滚”再到“那场雨就下下来”,我叹服的无话可说。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通感运用都那么合拍子。比如她文中时不时提到的“混血气质”,“黏稠血质”或者按星座归类的“合并同类项”。我不信星座,好像一个异教徒不得不反复跟着念诵上帝的神迹,总是心不甘而情不愿。

《一切因你而值得》收录的都是写人物的评论性文章,而我私下认为黎戈通感运用最妙的其实更是那些写物的“细节笔记”们,没能录入的确遗憾,却也可作为下一本书的主要素材。

(三) 都是黎戈

黎戈的书评和人物评论很有自己的特色。

她写作家、画家,她写电影大师们,人物都相当的具象。这种具象并不是通过某本自传或者某个作者的零星回忆录复述得来,而是在大量的阅读体会后将散落各地的边边角角总和到一起,重新拼出一个她眼中的独特形象,用她自己的话说,是超强的“整合资料的扣杀力”。我阅读量有限识人有限,无法判断这样的二手人物们是否吻合世人眼中的一贯形象;但慢着,我读黎戈,本来也不是为了“世人眼”而来的嘛。她这种私密而亲近的二次创作型人物评论其实正合我意,每个人物都是有血有肉丰满生动的。她不贪心,本来就没想把文章写成著书立传式的冰冷文献,而是抓住每个人物最打动她的关键之处,以这一种或几种特质为依托,大量结合人物的作品、生平、八卦,还有她自己的想象,把人物的来龙去脉剥开晒透,栩栩如生的呈现出来。她的《蔷薇刑》写弗里达.卡洛,写“痛苦的翻耕”。去年弗里达画展巡回到旧金山,在现代艺术博物馆里,我对着她那副《戴荆棘项链和蜂鸟的自画像》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人潮里拼命兀自强忍。天知道,我根本就不喜欢这个极度自恋一辈子走不出青春期的女人!但痛苦的意向,栩栩如生的绝望和原作的强大震撼力把我肢解得四分五裂,我的直观弗里达与《蔷薇刑》中的文字弗里达强烈共鸣着,我不得不几次放下书,深呼吸,擦干眼泪再读。很多时候我读着读着会产生某种羞愧感,仿佛自己窥探了别人太多的秘密,不道德的掠夺着他人心底暗夜之花的芳香来滋养自身。

而这些秘密,除了黎戈笔下人物的,还有她自己的。

黎戈在《一切因你而值得》的自序中写自己像个“窥私欲灼灼的情人”。的确,整本书的文字都炙烈灼热,明明是“大师们那些事儿”,可她倒“凌驾”于大师们之上,仿佛写自创小说人物一样把每个人捏来搓去,说着那么***裸的情话,对每一位,哪怕是道德败坏人格低贱的,也照样融化在其灼目的才华中——哪有人这样平角甚至俯角写“大师”的!书出版前夕黎戈写了一篇《我的书》,干脆就是自曝于日光下,诚实得叫人读着心酸。这样的掏心掏肺,在这个物欲浑浊的时代,并不是“感动”两个字能够形容的。我也写影评书评,我知道距离感是多么安全舒适的一件事,更知道那种用尽了心力“奋力出击”的写法,背后要有多大的热情支撑。不,热情绝对不够,那是以心为柴熊熊燃烧不计后果的爱情!

这样炙烈的情书式评论,写到最后统统要回归自我,黎戈也不例外。在写张爱的《惆怅旧衣如梦》一篇中,900年前女子的旧衣光阴流转终于落进她自己的衣橱;《水墨绍兴》和《渴》中回笔都是她的江南,她的乡愁;《离开的N种姿势》最后一个转身离去的背景,是她自己;《静默有时,倾诉有时》的结尾,那个小自由的单间,何尝不是她自己的真心?

(四) 她借我一双慧眼

和黎戈自己的文章比,《一切因你而值得》还是不够精细。为了凑“大师那些事儿”的赚眼球彩头,每篇都要硬生生剥离出一位大师,开篇题意,结果《水墨绍兴》变成了说鲁迅,《你看,你看,文艺复兴的脸》硬把达芬奇单零出来提纲挈领,《直面道德的踉跄》前面关于三岛由纪夫的大总结根本就和后面《心灵的饥渴》书评关联乎微。整本书分成五部分,“柔板”,“镜花”,“水印”,“香事”跟“风情”,我觉得实在有点恶俗,这根文章本身完全不搭调嘛。

就文章说,我不太喜欢《直面道德的踉跄》的写法——复述内容的部分太多了,超过了文字篇幅的一半以上。我喜欢高附加值高密度的文风,原来的情节内容自可由读者自行体味,我需要读的,是作者踩百花精炼后的高纯蜜糖。跑到清韵论坛翻了翻,果然,这是黎戈2005年时候的作品。

黎戈自己也抱怨了多次,出书不像写文章,作者自己能够掌控的部分实在有限,文稿交到编辑手里简直就是一种决绝。除了“细节笔记”没能被录入的遗憾,我非常喜欢的几篇也没挣得一席之地,比如《都是想象力惹的祸》,比如《南方很疼》,比如《过去的品质》。

因为出书,黎戈遭受了些没来由的网络攻击。而黎戈自己早先写的《精神生活是可鄙的吗》,更是委屈的宣泄:“一个信任文艺的人,骨子里往往有天真的东西,这个东西,让他们不务实,不适应生活,不够圆熟,合群,也不容易快乐起来”。我读到这段话的时候很是凄然——经验不足可以积累,才华不足可以历练,唯有一颗真心,一份对文艺文字无保留的热爱,不仅要常常遭受世俗无情的鄙薄,还要被生活粗暴的蹂躏,而这一切苦难之后依然必须保持原态滚烫的天真,不卑不亢,沉静朴素——这有多难!

前阵子有人激烈的抨击我的影评缺乏“责任感”,视角偏颇。我叹口气,心想再优秀的评论,其实也只是一扇窗户,更好的情况是一扇门,但仅此而已。评论者不能替任何人决定该看什么该听什么该支持什么该反对什么,他们只能描述自己听了什么看了什么支持什么反对什么,还有为什么——这便是评论的全部意义,也是作者最大的负责。

黎戈于我,就是这样的一扇窗户,一扇门。她借我一双慧眼,于是我凭着她的文字,在纯净的精神世界里御风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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