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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粹上台前后我的生活回忆《日常之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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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11:5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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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在时间的进程里,才能找到一个相对清晰的观察角度,来看待我所追求的一切。

——卡尔·洛维特《生平经历》

我阅读这本回忆录,有着挥之不去的紧张感。如此紧张感,并不是时局变迁、人情暗淡之类的感叹,而是有关一个吊诡的论题,就是说,历史的日常之困,确切的说,历史伦理的日常之困(假如有“历史伦理”这么个称谓的话)。卡尔·洛维特在其所写的《生平经历》一文里,引用贺拉斯《诗篇》里的句子:“劣于祖辈的父辈生下了/更无用的我们,而我们很快又要养出/还要糟糕的后代。”(诗篇,第三卷第六首46-48行)随后,他又引用康德的话作为慰藉,说:在这最终的时代里,世界的末日仿佛已经近在眼前,但这时代所提示的“现在”,跟历史本身一样古老。回忆录这东西,怎么说呢,它和历史之间,始终有那么一层紧张关系,使我们既不能把回忆录作为历史,也不能将之忽略。当然了,也许是我这个读者过于敏感了。特别是在洛维特写海德格尔的时候,其中一封海德格尔1921年写给洛维特的信,如此说:“我只做我非做不可的,我认为需要的事,而且我只做到我所能做的程度。”(P.40)我不禁一个寒噤,因为我也说过同样的话。我甚至把这么一句话作为“思”的发端和坚持。我的寒噤不是没有来由的。德国那个时代的哲学家,我有意略去了两个人:尼采和海德格尔。对于尼采的警惕,仅仅是出于我对孤独的思,心存芥蒂;像当初王阳明对竹格物致知一般,易入歧路难以收拾。对于海德格尔的警惕,只是因了纳粹。正如洛维特在书中不无批评的指出,“本己之此在”不知何时被替换成了“德意志之此在”。回到那句令我寒噤的话,其实道理不错,一个人的思之发端,致力于自我的觉醒。但是,一味的强调自我,却又忽略了这么个事实:从来没有一个属于自然历史范畴的自我,自我永远是不能自持的,不像一棵草一块石头那样,自我在与周遭的交互之中。并且因为与周遭的交互,使得自我与自我之间,有可能产生一个似无还有的沟通,比如民族、身份等各样在地属性和在群属性。孤单单把自我之思,作为自我之必然性,或者自我之命运,也都谈不上对错;关键就在于,由自我之思,到自我之命运,再到所属之命运,有那么一个变迁流转,对于自我来说,不得不察。

这是一层紧张,这层紧张和洛维特在回忆录里致力书写的,大致在了一个方向:从纳粹上台前后的生活回忆里,寻觅以及梳理出来某种联系或者说必然性。如此必然性特别在他批评海德格尔的思想时,更为明晰。包括他对尼采的评价——“尼采就像路德,是一个德国独有的事件,既彻底,又预示着灾难”,也是透露出他对一直以来横亘于德国精神土壤里的“血性”(陀思妥耶夫斯基语)的省察与反思。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层紧张,这层紧张不在历史之褶皱里,而在书写之褶皱里。当我们回首往事,往事已经或多或少被历史收编;假如一个时代过去大半,这个时代的人回首往事,不能觉察一种被历史收编的痕迹,往往会产生虚空感和无措感。但是维特根斯坦说的对(原话忘记了,参考《文化与价值》),更多时候,不是说这个时代误解了什么人,而是说什么人一直在误解整个时代。我有时候就想,时代真的是这样的吗,什么样呢,就是说,时代真的是一个时代一个样吗?也许未必。比如我在阅读克尔凯郭尔《恐惧与战栗》,他在序言里说,“我们时代的人们都不在信念之处止步,而是径直前行”。他所谓的“我们时代”是17、18世纪,而洛维特是19、20世纪,现在又是21世纪,这句话还是具有一种康德所谓的“现在”的古老价值。我们总是汲汲于得到的事物,而最大的得到是占有未有之事物。于是,历史就越发往前推。当我们说,历史已经被我们远远抛在脑后的时候,是否想过,我们的脑后也许一个空转之后,就是我们的前头呢?洛维特书写的紧张恰恰就在于一种对如此空转的讳莫如深。对于历史纬度的战后追溯,是否可以从日常生活里找到蛛丝马迹。而且将这些蛛丝马迹作为某种“德意志”的必然性?洛维特在书中大段引用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于德国的预言,不是空穴来风。我们在阅读这本回忆录时,如果只是作为一个日常的按图索骥般描写,那么就落入日常的圈套和回忆的漩涡。这也是为什么那么多的幸存者拒绝将“恶”日常化的原因,因为很显然,假如这段“恶”的杀戮,可以被日常化,那么就等于架空了战后责任。那样的话,死亡就真的成了一种牺牲,而且对于已经淡忘了那段历史的人来说,还是一种多余的牺牲。

在流亡意大利那个片段里,洛维特尝试面对“犹太人”这个群体说话时,他随即发觉了困难。“他们完全只忧虑着自己的存活,从来没想过要进行什么宣传活动来打击德国,或要对意大利的法西斯***不利。我从未从这些人的口中听到过一句仇恨德国的话。他们对此决口不谈,总试着在每日当下的工作里忘掉他们遭受的损失,试着习惯新的生活,在其中享受一切还可以享受的、使人快乐的事情——这样的事情在意大利可是一点也不难找。他们虽然被迫在异乡落脚,但是他们有能力融入当地。反之,若把犹太人说成是一个共同血缘与信仰的团体,那这样的犹太人我从来也没有遇到过。”(P.118)有些眼光尖锐且不乏智慧的人看过这样一段话,可能要大笑起来了,并且不屑地认为,正是因为犹太人的无国家无共同体意识,才导致被德国人驱逐。不是吗?好多电影小说里也提到过,年轻的德国纳粹军官说集中营里不是人,因为他们每个人只顾着自己的存活,是低等的动物。但是在洛维特的笔下,如此无国之品性竟然那么的有血有肉、不失苦涩的乐观。这就迫使我们去思考,政治、血缘、共同体境遇里的生命状态究竟是怎样的?而且我们将目光从欧洲转到亚洲,无独有偶,二战时的许多日本人看待中国人也有这样的意识。沟口雄三在其所著《作为方法的中国》里详尽梳理了当时日本思想界对待中国的诸多想象和看法。即便在当时的国内,在更早之前,孙中山先生不也是慨叹时局一盘散沙嘛。因为一种各顾各存活的生命,不向共同体交付祭献用的血液,那么就强迫他们流血,强迫他们一个死亡,来衬托一个血性纯正、一脉渊源的欧洲。正如纳粹之后的马堡大学制定的学生守则里第一条说的,我们不需要你活着,我们需要你为民族尽心尽力。活着已成罪恶,要么积极的祭献,要么被动的祭献,之外的选择都是多余。引用洛维特在书中批评海德格尔的话,“本有此在之自我主张对应于政治存在的自我主张,而‘死亡之自由’对应于在战争中的‘牺牲生命’。在这两种情况里,原则都是一致的,即‘事实性’。换句话说,这也就是当人把生命的‘内容’清除干净后,此生命所能剩下的东西。”(P.41)

日常的困境就在于日常的节奏和历史之节奏不同。历史的节奏属于间隔的节奏,而日常,那个无声息的日常,更挨近时间。所以始终令我奇特的,不是历史之变故,而是日常之变故。因为后者比前者看起来更加的不可能。当两者驳杂交叠,变故也就越发显得让人不可捉摸。性格、喜好、谱系、血气、民族、精神等等杂糅在一起。也正是因为此,我更愿意把战后责任,不作为一种法律的责任,也不作为道义的责任,而是作为伦理的责任。因为伦理意味着去接近那难以接近以及不得接近的,伦理是一个“山在那儿”的问题。同时,伦理也去除了那种眼牙报应的持续祭献。而且更紧要的,如此伦理是相互的伦理,而不是一方对另一方的。基于此种种,使我觉得,洛维特在《生平经历》一文的末尾,先是引用贺拉斯的诗篇,后又引用康德的话,多少都有些不合时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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