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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煜《士大夫之词?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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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11:4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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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有这样一段:

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

在我看来,看一个人是不是真正的文人,就要抛弃他个人所附带的一切,就单纯地看他的文章。李后主的确不是一个贤君,作为国君,他是失败的,一天到晚歌舞享乐,把国家送上了败亡的路途,这无疑是有罪的,有负于天下百姓的。但单看他的文字,我们不难发现,李后主拥有的是一颗赤子之心,单纯无杂念的仁爱之心,“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茅云也说李煜的词“绝无皇帝气,可人可人”。

静安先生还说:“客观之诗人,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愈变化,《水浒》、《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后主这样一个深情敏锐的人,他的内心深处,只要有一个深重的打击,就由他自己的这种沉重的真切的敏锐的感受而扩散出去,所以,他扩散的范围就是他留给我们读者感受的范围,表现了这样一个博大的意境。所以本来很平常的悲苦愁思在后主笔下就不可避免地为读者展开了一番别样的风景。至于王国维先生所说的“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我不是特别认同,这绝非故意另辟蹊径,只是在个人观点里,我认为士大夫之词是孟子、韩愈等在仕途中有所作为的那一类文章,这的确有偏见,但我总认为士大夫之文并不仅仅是局限于对故国的沉思而无所作为的句读,这也绝非否定李后主的文学造诣,只是小女的一面愚见。与其说李煜的词是“士大夫之词”,倒不如说是“赤子之文”,倒还更为妥帖。界内很多人士批评王国维把李煜抬得太高了,我觉得不是抬高了,是抬错了方向。

李煜早期的文章,也就是未亡国之前所作之文大都是描写宫中的奢靡生活,虽是如此,但字里行间我们也可以看出后主的一片纯真之心。

比如《玉楼春》: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 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春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 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啼清夜月。

这首词是写宫廷舞会的,如果从道德方面去衡量这首词的艺术造诣的话,那无疑是空泛的,***的,不足取的,但如果更深层次地理解的话,你会发现李煜的那种锐敏的、深沉的、真挚的一份心灵和感情的投注。

再比如在《一斛珠》中李煜专咏美人口,将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唱歌的天真活泼,以及撒娇时的顽皮通过嘴部动作传神地表现出来。“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绡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词为艳科”在这首词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但与此同时,我们也看到了李后主毫无节制,有情必诉、有趣必说的直爽性格,这在皇帝中是很难见的。

最后再举一个例,也是李煜早期的一首艳情词,就是《菩萨蛮》:花明月黯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这也是写女子外出偷情的词,但读来丝毫感受不到低俗不妥,而是给人一种真率自然,后主用直白浅露的叙说,把热恋中的女人描写得惟妙惟肖。

到了后期,也就是李煜成为阶下囚那期间,他创作的词更是不必说了。本来我最讨厌的便是后悔之人写后悔之文,李后主便是这一类,在位之时只图享乐,亡国之后才成天沉浸在哀痛思念之中,这是最让人愤怒的。但后主也是以他那一颗赤子之心打动了我,在他的笔下,全然不见小女子般的浅吟低啄,“眼界始大,感慨遂深”。后主之词,将他的深沉的爱国之情与思念之心融入到了一大片一大片的写景之中,你看不见他的心,你看到的是一片景,但从那景中,你又能读出他的心,这就是后主的伟大,在文学创作中的伟大,没有了平铺直述的显而易见,但也没有故弄玄虚的矫柔造作,寓写情于写景中,是无意为之,是真性情使然,但留给读者的却是自然流露的情思,让人读来就立刻明白这位皇帝心中的块垒是如春水向东流,还是似春草般更行更远还生?如纳兰所说:“花间之词如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适用,而少质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饶烟水迷离之致。”

广为熟知的《虞美人》中的这一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虽然如叶嘉莹所说,这种大家熟知的好词就是因为大家太过熟悉,就把那种新鲜的感受给磨去了,不再有锐敏的感受了,《湘绮楼词选》中很好地阐述了这种现象:“常语耳,以初见故佳,再学便滥矣。朱颜本是山河,因归不敢言耳。若直说山河改,反又浅也。”但只要是赞美写愁思写得好的,则非有这一句不可。诗人词人或者是现在的作家,说自己是如何如何的忧愁,都不会“从内”深入地描述了,因为大家都知道,即便你再有多么华丽的辞藻,多么细致的描写,读者都不容易体会你的那种心境,你必须借助外物,“从外”来进行阐述。宋代李清照的“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欧阳修的“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想必都是从后主得到了启发,把愁写活了,写成了自然界的一种存在,实实在在的存在,让读者一看就明白词人的“愁”到底有多愁。

在后主的词中,这样形象地描绘愁思的句子还有很多,比如《乌夜啼》中的“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清平乐》中的“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长相思》中的“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浪淘沙》中的“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等等等等,后主都将自己内心的愁思寄托在身体之外,景物之内,即便无一愁字,也让人为之感动,凄寂萧索之景生绵绵之情。

后主的词是美丽的,是让每一个读者深受感染的,王鹏运在《半塘老人遗稿》中也说后主的词是“超逸绝伦,虚灵在骨。芝兰空谷,未足比其芳华;笙鹤摇天,讵能方兹清怨?后起之秀,格调气韵之间,或月日至,得十一于千百。若小晏,若徽庙,其殆庶几”,又说他是“词中之帝,当之无愧色”。

我生维艰,悲多欢少,不幸之人之多,不幸之事之繁,然悲愁苦闷之人,必常歌后主之调。李煜不仅是写出了他自己当时的心境,也咏唱出了后世的我们偶然的心境。看完了李煜大部分的词后,我心中李煜的形象是如此的低苦哀回,无人理解,所以常常像孩童般整日以泪洗面。他不是一个好的国君,身披龙袍本非他所愿,他一无君主应有的胆识,二无君主应有的魄力,“几曾识干戈?”一是真不识,二是不愿识,三是害怕识,识则速死,不识方能苟且过活几日,他像孩子般的天真,毫无危机意识,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调兵遣将是在宋兵包围了金陵的最后关头。

看叶嘉莹讲李煜的时候,她介绍了美国的一位现象学家,希乐斯•米勒,他曾说,每一个作者,不管写了多少内容风格不同的作品,但是有的时候,我们还是可以透过这些内容风格不同的作品,探寻到一个作者的心灵感情的本质是怎么样的。作者的作品就好象是从心灵之中放射出来的一千条道路,这一千条道路可以通向不同的方向,表现出不同的风格,然而,他本来的原来的那个主体意识的根源还基本是一个。是的,在我看来,不管李煜写了多少宫廷的享乐生活,不管他写了多少作为亡国人的悔恨和对祖国的思念之情,这都源于他的那颗心,那颗纯真的赤子之心。倘若一个亡国奴不知悔恨,又或者不会怀恋,那么这个人是无情且***的,这样看来,李煜不仅有情,还很多情,也许这是导致他亡国的内在原因,但作为一个单独的人的个体,李煜是光辉的,在人性上是让人称赞的。

无论他是热爱国家还是热爱往昔的享乐生活,无论他是害怕战争还是炽爱和平,李煜在词中的描写抒情都可以说是大胆真实的无所雕饰,无所避忌,以我手写我心,如赤子笑啼,正如《蕙风诗话》中所说:“真字是词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

你本莲峰一隐者,偏生人间帝王家。

李后主,一个懒漫带疏狂的清都山水郎,却承担着半破江山的沉重与南唐家国的希望。余怀云也在《玉琴斋词》中说:“李重光风流才子,误作人主,至有入宋牵机之恨。其所作之词,一字一珠,非他家所能及也。”从一开始储位的争夺,再到后来南唐遭伐、国破家亡沦落为俘偷生,他的一生似乎都在逃避,然而却始终逃不开命运的枷锁。空庭寂寞,冷雨叩梧桐,青山梦远,归程无期。流水隐匿落花的消息,烟雨浸淫他的华发。那苑园,也曾影映着佳人红粉面。那华庭,依稀回响潘佑的悲叹。也曾激昂慷慨而那不过是心血的澎湃,一瞬的烟花。他等不得良药诊断他的痼疾。

万古长空,星辉渺渺。而你是午夜那一颗璀璨的星子。何需功名汗青卷,你字字血泪,句句至情,落笔也是一个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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