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贾宝玉,我一直有些想说的,但又常觉得无话可说。今日,与一位朋友聊到《红楼梦》,朋友说,她不爱读《红楼梦》。因为那里面没有一个是有健全人格的,全都一幅病泱泱的姿态。其实,在我看来,这话只说对了一半:《红楼梦》里面,没有健全人格的人,大有人在;病泱泱的姿态,确实是普遍现象。
但是,这没有生气的社会,依旧有健全人格的存在,依旧有光的存在,哪怕只是一支燃烧的蜡烛而已。这团火焰就是大观园,火焰的焰心,就是宝玉。
然而,宝玉一直是被他人作为拥有病态人格的“痴人”,“呆子”来看待的。就好像陀翁的《白痴》里,梅诗金公爵被所谓的“聪明人”当成“白痴”一样。当然,这样的判断,并不是无中生有,而是有理有据。
宝玉关于男女构造的“歪理邪说”,早已家喻户晓,或者说“臭名远扬,”也就不必多说。其“怪”,可见一斑。
他乐得为丫头充当仆役,被众人嘲笑,他根本就一无所谓。他对自己的反省与忏悔,几乎到了“妄自菲薄”的地步,他初见秦钟,就谴责自己是个“泥猪癞狗”。其“傻”可见一斑。
他很容易“怒”,见林黛玉身上没带玉,他就要摔掉那个被所有人当成“命根子”的“劳什子”。但他更容易“喜”,但他所喜之物,无非是贾政眼里的“浓词艳赋”,或者一花、一草、一件精美的艺术品、一位青春娇媚的纯洁少女。他人看来越是无用之物,他越是反其道而行之,爱护有加。其“痴”,可见一斑。
第五回,宝玉要睡午觉,秦可卿领着他来到第一间屋子,宝玉一见到《燃藜图》和“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达练即文章”,便“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史湘云也劝他注意“仕途经济”为好,他立马就变色逐客,并骂道这是“混帐话”,其“犟”,也是可见一斑。
如此看来,贾宝玉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白痴”。
曹公的《红楼梦》,从王公贵族到市井小民,这几百号人里的大多数,我们都能从日常生活里找到原型,然而,唯有林妹妹和宝哥哥,我们在身边的世界里找不到。为什么?因为这样“没有健全人格的人,带着一副病泱泱的姿态的白痴”,是社会的极少数。
大多数的人,都至少有点小聪明,懂得什么是顺从,什么是利用,什么是自保,什么是反击、什么又是圆滑,什么又是伪装。唯有如此,人类才可以活下去,要活下去,是要舍弃尊严的。林妹妹是懂的,但是她选择了尊严,于是她只有死亡。宝哥哥不懂,后来他懂了,于是他的梦醒了,但是他却没有投身欲望的汪洋大海,曹公也许是明白的,唯有英雄的悲剧才能唤起读者的怜悯,于是宝玉消失于“白茫茫大地”。
也许有人会看到,这是“没有健全人格的人,带着一副病泱泱的姿态的白痴”本该有的下场,如果那样阅读《红楼梦》,不如不去读《红楼梦》。
贾宝玉是个“白痴”,所谓“白”,乃是“色即是空”,乃是“白茫茫的大地”。所谓“痴”,乃是对“人类诗意的栖居在地球上”的理想的坚持。宝玉和他的林妹妹,想要一种生活,那是一种“以人为本”的状态:任何人都有自己的尊严,任何人都有享有美的权利,任何人都要相互宽容和关爱。那同样是一种“天人合一”的理想,抛弃自古以来,人类因为森严的社会结构,而遭受到的“欲望”的诅咒,不再为了填补“欲望”的深渊,而抛弃人类与生俱来的尊严感。
《庄子•天运》说:“世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庄子早在几千年前,便对那些满怀欲望的“聪明人”、“人格健全的人”、“世事洞明,人情达练的人”翻了个白眼。那些有用的东西,有用的人,后来如何了?“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对权力意志的屈从,对实利主义的崇拜,最终也同样敌不过“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的格言,难怪宝玉偷听黛玉的《葬花吟》时,居然会“早已痴倒”,甚至“痛倒在山坡上”。
荣宁二府是假的,太虚幻境才是真的,就好像《红楼梦》里,“人格健全”的人是宝玉、黛玉,晴雯、宝琴、鸳鸯等大观园里的一干青年男女。而“人格不健全,一副病泱泱的样子”的,不是个别人,病的是整个社会。
谁敢发问,问这个社会是不是病了?古典时代的中国,除了曹公,还有谁,问得比他更彻底?施耐庵和罗贯中不会问,他们本身就乐于褒扬社会某些病态面:权术、心计、伪装与道德。兰陵笑笑生问了,但是他的眼冷,心肠也冷,他以自然主义的笔调描述这病了的社会,失去了拯救人类的信心。而曹公没有,他有“白痴”一般的贾宝玉,还有智慧女神一样的林黛玉。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1:42:38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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