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年迈,大脑深处的记忆突然消逝,我们不记得我们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爱过的人,恨过的心,我们只能缓慢的辨认周围的一草一物,有时不知哪些是见过的,哪些没有见过。我们只能怀着熟悉又陌生的心态去辨认它们/他们。有时,物质的单纯让我们开怀大笑,有时,他人和善的面庞会让我们觉得有趣;还有时,人们面庞偶然性的愤怒和不快,又会轰然把我们击中,我们会变脸,吓坏了,躲起来,喃喃自语,或逃走。我们说不出不安全的原因,或者安全的原因,我们退回最原始的状态,笑一笑,依偎着某人,或者,哭了,逃到不知道的地方去。更糟糕的是,我们还会大小便失禁,我们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去往哪里。
这种老年痴呆的状态,医学术语叫阿兹海默症。有天,我在手机里翻找一个朋友的号码,几百个电话号码,来回从A翻到Z,从Z到A,就是不记得对方的名字。我努力了好几次,还是没找到。人很恐慌,记忆力已经退到了四行仓库的位置了,再不反击,再过几十年,我会不会也成为一名阿兹海默患者?记忆力消逝,不会穿衣,走路缓慢、易流泪、妄想、躁动不安……
那时,谁会在你身边?或者,那时,谁在你身边已经不重要了。
看了《当贝利遇到艾丽斯》的书和碟,心中对人性生了很多暖意。人到中年的怀疑、阴郁的想法和心态,被一名老者的浑厚的笔触和温暖的胸膛,暂时性荡漾开。
作者是牛津大学的文学教授约翰·贝利,英国文学评论家和小说家,曾任布克文学奖主席。妻子是艾丽斯· 默多克(Iris Murdoch),曾被英国人称为“金脑子”,是英国版本的西蒙娜·波伏瓦,她从34岁开始写小说,写到80岁,写了27部小说,其中拿过布克文学奖。她一生只有一次婚姻,嫁给了贝利。这种一辈子的婚姻,总是因为时间的分量,让我们这些外人把它神秘化、浪漫化。又因为我到了中年这种怀疑主义阶段,会时不时对这类鸳鸯派婚姻抱以贬抑的心态。
1999年,艾丽斯去世。去世前差不多10年,她患上了阿兹海默氏症。以前,艾丽斯每天早晨9点开始在自己的书房写作,贝利则躺在床上敲自己的打字机。几十年了,他们在自己凌乱的家中,各自为营,每个人都有自己强大的内心世界。他不看她的小说,只在出版后才阅读。她经常世界各地飞来飞去,他们的婚姻如他所说,电话婚姻。更多时候,他觉得这种孤独很好,婚姻中的孤独,犹如一个人外出散步。他同情、体恤她,她一直在自己内心孤独的世界里航行、写字。他比她小6岁,像个过于早熟的弟弟,一直看着那个受内心煎熬的姐姐在文字中挣扎。我们常说起《诗经》里,“执子之手,与之偕老”的美好了。这八个字,真真是这本书的所在了。
艾丽斯是学院派气质的女人。贝利比她小6岁,认识她时才28岁。他的爱,总是带着忠厚男人的理想主义和包容姿态。艾丽斯有过很多他并不知道的过去,他老老实实在书中写自己那么从未曾碰面的敌人们的生存状态,他也友好的记述了一次1女2男午餐的转折性场景。他是个未曾见过人性大世面的牛津大学讲师,他最宝贵的是一个朴质、自然、温润、忠诚的心。艾丽斯嫁给了他。他看护了她43年。
艾丽斯生命中,不知道有多少个男人。她在牛津大学女子学院里是佼佼者,有很多女***慕者,贝利甚至怀疑她年少时也和女人轻狂过。艾丽斯曾和诗人法郎士·斯坦纳谈过恋爱,后者死于心脏病。更重要的是,她碰到生命里一个可怕的巫师情人——卡内蒂。这位1981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犹太剧作家,是她的梦魇,也是她的大部分灵感和激情所在。
去世前,卡内蒂在第4本回忆录里,把自己的黑暗放大到最大,他嘲讽这个相貌拘谨、腿很粗的情人,嘲笑对方不用自己施展任何法术,就自动脱衣,象尸体一样躺在床上;他嘲笑她的写作恶劣,实在不值一提。关于艾丽斯的一切似乎都不值一提,这个年迈她14岁的大师唯一对这位性门徒和写作门徒满意的地方是:她喜欢听我讲话,不过,她之所以愿意倾听主要也是为了以后贩卖我的思想。这就是三年的情人关系。恶毒啊,你的名字叫男人。
卡内蒂比恶毒的格雷厄姆·格林还没有风度。幸运的是,他们的著名情人都有一个绅士丈夫。这些人让我们看到所谓“常人”的“常识”,平常人的暖意和宽厚。约翰·贝利在书中从没有点名说自己的心中的妖魔——
“在那段时间里,艾丽斯似乎任由这群诡秘的、神样的、年纪比她大的男人摆布、狎弄,她总是在他们认为适当的时刻,谦卑的跑去看他们。我隐约察觉到,这样的关系让艾丽斯有机会发挥她的创造想象力,隔不了多久,艾丽斯就会动身到伦敦跑一次,从事在我看来一趟被虐待狂的旅程。”
事实证明,卡内蒂的邪恶。他花了20多页描述自己对这个女人的虐待狂倾向——他要向世界证明,艾丽斯· 默多克不过是他培养,永远在他控制下的一个还算明亮的小情人。他要在笔下把她控制住、永恒的进行关押虐待。这名流浪汉大师嫉妒的称这个品学兼优牛津女人为——牛津寄生虫。
艾丽斯在自己的内心航程里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的大多数名著里面的男性形象,都与这个心中的巫师老师有关。一部《逃离巫师》、一部《大海啊,大海》,据考证都是卡内蒂的原型。她早年写哥特式的阴森小说,她喜欢写关于禁闭、幽暗的想象力题材,虽然我们无从考察她的现实与题材之间的关系,但里面的情感困惑,我想是共通的。她一直在写,讨论崇高和美,讨论善的可能性,我想,时不时,那些没有阳光的日子,她会试图用写作去抹掉那个让她永恒困惑的人,以驱除那些阴翳的情绪。
直到她生病了,她遗忘了自我。她只喜欢游泳、看天线宝宝,重复的说,“我们要到哪里去啊”。70来年的人生,艰苦的自我挣扎,终于又回到了孩童时期。还好,她身边还有个天使一样的男人,他不忍心让她主进医院,被人当犯人看守,在他心中,她永远都是一位杰出的女作家,他的女人。他固执的独自陪伴她,给她讲低俗笑话、唱儿歌,陪她洗澡、游泳,有时候把内裤穿反,有时候,冲她发脾气,还有一次,还将她搞丢了……
43年中,这名男人可能大多数时间也曾孤清的以学术和小说作为生活的重心。妻子的独立和聪慧,让他们之间有道孤独的门。现在,门消失了,他第一次可以真正照顾她,而不是控制她,他们没有孩子;第一次,她成了他的孩子,他的妹妹。
“听我唱这首儿歌,艾丽斯忍不住笑了,脸上显露出慧黠、专注的神情。在她脑子里某个荒废的角落,往昔的交往、情谊和欲望霎时间又复活了,仿佛两根被切断的电线终于连接在一起。某种意义终于展露在艾丽斯心灵中。”
“阿兹海默氏症患者的面孔所显示的只是一种空洞的状态,它简直就是一副面具。当笑容乍然出现在艾丽斯脸庞上时,我才会感到格外的惊喜。刹那间,狮子脸转变成圣母的面容——安详宁静一如雕塑和绘画所表现的玛利亚,使她的笑容看起来更加耐人寻味。”
他关注她的一言一行,她的反常都成为了自我反省的源头:
“以前,她会当着别人的面哭泣,仿佛那是一种温馨的、可以公开展现的行为;而今,她却把它看成可耻的行动,每次一看见我撞进来,她就会立刻停止哭泣。这跟以前完全不同,让我感到不安。我觉得,内心深处她知道她到底患了什么疾病,但她不想让我晓得她知道这点。她的目的是想保护我,不想让我跟她一起难过。”
“最近这些年,我们的心灵确实越来越贴近了。我们没有选择余地。以往,艾丽斯常发出细微的、老鼠般的叫声,显得非常凄凉、孤独;如今,她依旧会发出这种叫声,要求回到我身边,但听起来自然、单纯多了。她不再孤零零向黑暗。航程已经结束了。在阿兹海默氏症的护送下,我们夫妻俩已经抵达了一个港口。”
不为修来生,只为与你途中相遇。
至此,夫复何求。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1:40:33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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