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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夜转一个黄昱宁《女人的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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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11:3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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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几年的布克奖屡屡出现“大热倒灶”,但最极端的例子发生在2006年。当时,所有的西方媒体都把赌注押在萨拉·沃特斯的《守夜》上,以至于上海本地的某报纸为了抢发消息,未经证实就把“《守夜》摘得布克桂冠”的新闻上了版——网上至今可以看到这条假新闻的链接,立此,足可存照《守夜》当年意外铩羽之憾。

也难怪会闹出这样的乌龙,《守夜》在好几个单项上确实有得奖的实力。女同志题材是敏感的,小说结构是奇巧的,至于沃特斯控制细节的娴熟手势,丝毫不逊色于她在成名作《轻舔丝绒》和《指匠情挑》中的表现(顺便提一句,因为同名电视剧的大热,至少在网络空间,“指匠情挑”似乎已经成为沃特斯小姐的代名词)。最让人惊讶的是,作者在零部件配备齐全且性能优良的条件下,依然保持着我行我素的节奏,不为了飙车而飙车。这个范儿,我很久没有在阅读中见到了。

故事开场即是结束,我们看到的是二战之后的尘埃落定,四组人物之间疏离、犹疑,做每件事说每句话都是心有千千结的样子。他们似乎个个都被人从数年的极夜环境里突然拽出来,拉到炫目的白光下,当场拍下快照,留在底片上的全是失去了神采的表情。作者懒懒地握着谜底,似乎既不乐意抖包袱,也不热衷于藏好机关,只是将那些呆滞的快照反复把玩。用反高潮的、近乎伍尔夫的缓慢而细密的笔触来铺设悬念,这种古怪的方式,对于读者的耐心,委实构成了考验。

但对于这本书的读者而言,耐心最终能得到丰厚的,至少是不同俗流的回报。我们很难用传统的“倒叙”来概括小说的结构,因为《守夜》里的现在时和过去时之间的对照,并不是通过书里的哪个人物的叙述来完成的。没有第一人称的抚今追昔,没有全能叙述者对于“时间”的议论(虽然“时间感”在这部小说里无处不在),也没有任何显著的感伤标志,时刻提醒读者将人物遭际前后比较。那种从容的,就事论事的语气,让我们看不到叙事者在哪里。小说的第二部分将时间点设在一九四四年,彼时伦敦空袭正酣,第一部分里几位无精打采的女性,一旦“回到”过去,置身于轰炸中,浑身的能量和戏剧性就被释放了出来。好的,现在我们懂了,战后的凯之所以平庸落寞,是因为战时她曾在救护队里扮演过如此重要的角色,曾在无数个夜晚被她的救援对象错当成男性。而凯和海伦、朱莉娅之间欲说还休的三角关系,在身边随时炸开的燃烧弹的映衬下,原来也曾如此惊心动魄。当写到书中唯一一对异性情侣,维芙与雷吉之间的尖锐冲突时,作者的叙事节奏骤然加快,对话与动作形成某种致密的互动关系。读到维芙堕胎那一节,女读者很难控制自己的眼泪——当然,你必须有足够的耐心,捱到第三百七十四页。

也正是写到这里,《守夜》的大局已定。实际上,沃特斯构筑的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纯粹属于女人的伦敦,战争只是一个便于让非常秩序变得正常的理由,一片“成全”了这个女人世界的“时代背景”而已。《守夜》里,在前台冲锋陷阵的全是女人,男人之一邓肯与其男友相约以自杀对抗兵役,未遂后坐牢,并在那里遇上了同样不愿上战场的男人之二弗雷泽;而男人之三——大兵雷吉在婚外情人维芙堕胎大出血时,扔下维芙逃之夭夭,最后拯救了维芙的是另一个女人,凯。凯脱下自己手上的戒指,替狂乱中遗失了“婚戒”(那本来用作掩护未婚身份)的维芙戴上,这小小的然而关键的细节,如同在一组松散的积木里抽去了最致命的一根,终于颠覆了维芙的世界观,更确切地说,颠覆的是她对男人所有的信念。从沃特斯所取的视角看出去,深陷在炮火中的伦敦城,正是性别身份错位的绝佳舞台。男权社会中的强弱对比,在《守夜》的“一九四四年”里,被不无讥讽地倒置了。

于是,我们发现,沃特斯最为擅长的美妙比喻,那些“教人战栗的”、“戏仿的”、“维多利亚的”说法,在这个部分里如同废墟中的焰火一般,粲然盛开——封闭的、内循环式的女性世界一旦构筑完满,沃特斯便独擅胜场,下笔也跟着风生水起:“在萨福式的躺椅咯吱咯吱响过后,婚床上是一片深深的,深深的寂静。”只有在状态上佳,感觉自己完全能掌控局面时,作家才能写出如此既精辟又放松的句子。

在这样的状态下,倒叙的列车顺势停靠在最后一站——“一九四一年”。时钟倒拨,在第一部分里支离破碎的东西,倏然间拼合,回归光滑、新鲜的原貌。凯从废墟里挖出了海伦,她们的初遇被安排在末尾——这个漂亮的结尾在书评中被反复提及:“灰尘擦掉了,露出粉红的皮肤,丰满,无比光滑。凯又擦了一会儿,然后捧起海伦的脸颊,捧在掌心里——丝毫也不想离开她,惊奇地凝视她。她难以相信,在如此乱糟糟的废墟中,竟会出现一张如此清新、如此无暇的面庞。”原来高潮早在开始已经出现,一如命运之轮,一如写作之道,一如时光的无限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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