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已乘鯉魚去张悦然及其《水仙已乘鲤鱼去》 萧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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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悦然及其《水仙已乘鲤鱼去》 萧瀚

1. 这无疑是部好小说，当代小说里有这样的作品真是难得，有这样的作家尤其难得，虽然以完整的小说艺术及其技巧来评价，这部小说还稍嫌粗陋，作者因此而显出作为一个未来杰出作家的青涩。毫无疑问，张悦然是一块纯度很高的璞玉——倘要成器，尤其是大器，琢玉似是必过之关，这种历练，历史上所有最伟大的作家都难以跨越。

2. 作家莫言对张悦然极为欣赏，我很赞成他为张悦然《葵花走失在1890》写的序里所点出的张悦然的特质，莫言认为张悦然是一位具有大作家潜质的新锐作家，我也完全赞成。然而，可能出于一种愛护，莫言对张悦然是好话说尽，批评几乎略过，即使有也是蜻蜓点水，这很令人遗憾。

3. 之所以写这篇随想，一则确有感想要写，另外看了网上对张悦然的一些评论，一方面有过度之褒（在有陈忠实、贾平凹等当代中国重要作家参与充当评委的2008 年“中国青春文学作家实力榜”中，张悦然高居榜首——这当然并不过誉，因为我虽然没有读过其他80后所有作家的作品，但也没听说更特殊的），另一方面则有乱评之贬，张悦然的优秀有目共睹，但是从小说艺术角度真正的批评性意见却太不够。

4. 关于张悦然的天才，我想说的话，莫言差不多都已经说了，而且说得比我到位得多，所以就不再赘述，只谈读了这部小说以后的一些其他感想。

5. 张悦然的精神世界显然受法国19世纪浪漫主义的影响，尤其是雨果，《水仙》中塑造的人物，很多都受其影响，例如曼、优弥、陆逸寒……，虽然张悦然在使用人物作为典型人性代表的时候，并没有像雨果那么极致，但也已经很分明，很震撼。

6. 全书通过璟——一个成长中的天才作家与周围人物的关系来讲述故事，展示人性。璟是个拥有高贵审美精神的作家，她从最开始的写日记进而成为作家，她像所有天才艺术家一样，有着非凡的天赋。但是由于母亲对她的虐待，她一直生活在极度压抑之中，而倔强的个性使得这种压抑一方面导致了她的暴食症，另一方面也触发她发挥自己的天才。由于陆逸寒父子以及优弥的愛，使得璟对自己成为一个杰出作家充满信心，然而她对愛的饥渴症，也导致了她缺乏愛的能力，尽管她也意识到这一点，并且努力去学习愛的能力，但她的本性却非如此。她能付出——但在抱怨；她在努力地愛，但居高临下，是有意识地施舍。她之所以去愛，是因为愛是高贵的圣物，符合她的审美需求。这从璟对小卓的愛（除去男女之情）、对小颜的愛里可以看得很清楚，尤其从对小颜的愛里，看得更清楚，显然要把一般的同情上升到愛的付出，有着漫长的路要走。

7. 如绝大部分天才艺术家，璟是个极度自私的人，这在她与沉和的相处过程中看得很清楚，沉和只是她实现杰出作家梦最得心应手的一件工具，他们之间的愛情很有限，沉和对璟的珍愛并不意味着璟会因此而被感动，从而去愛他，她只是需要沉和，不是愛沉和——而对其他人她可能连需要都谈不上。沉和虽然意识到璟的可怕，所以最初他只打算跟璟走一段，能走多久就走多久——这是一个杰出编辑的直觉告诉他的，也是经验告诉他的，但是他依然如飞蛾扑火般地愛上了璟，最后也因此而在大火中丧生。

8. 沉和这个人物，很容易让人想到《月亮与六便士》中的画商，当然他还不至于这么惨，毕竟璟也没有斯特里克兰德（众所周知，其原型是高更）那么可怕。不过，天才的艺术家基本上都是吸血鬼（借用一位好友的妙语），他们会把周围人对他们的愛，像海绵吸水一样全部吸干，他们的艺术生活由于充分展示出生命的绚烂而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与陷阱，不管谁进入，只要他们自身缺乏这种艺术特质，都会被卷进去，直到被榨干所有的感情与热情，然后被残忍地抛弃，所以最杰出的艺术家常常会成为亲友们的灾星（愛伦坡就写过表现这一题材的短篇小说）。在这灾难之中，人们会看到实际上降灾者与受灾者几乎是周瑜打黄盖，两厢情愿。与这些杰出艺术家相比，他们的精神之躯是孱弱的，他们会把艺术家的精神视为自己的精神依托之地，这是悲剧的原因。

9. 既然张悦然喜欢星象学，那么我也不妨用点星象学路径分析她的审美趣味。根据网上资料，张悦然的出生时间是1982年11月6日，如果这是确凿的，那么，在她的出生天宫图上，金星和太阳的位置几乎完全合相，只相差几十分，都在天蝎座13度的位置上。天蝎座的金星会在审美领域表现出理想主义、悲怆情愫、宗教感、神秘感等方面的追求——而这都会导致对孤独这一主题的深刻探索。

10. 确实，小说也展示了作家对孤独有一种几乎病态的嗜好，书中除了优弥之外，所有与璟关系密切而且欣赏和支持她的人全都死了，即使优弥，也被处理成在完成自己使命之后与璟永念于心中、消失于江湖。故事中的悲剧，都在幸福即将来临之际出现，作者狠辣地对璟宣布幸福的无所依赖——一切都靠你自己一个人去担当命运的重负——你是孤独的，你永远是孤独的！作者似乎由此认为这种孤独是高贵的。这或许是作者的一个误区，崇高有可能导致孤独，但孤独未必就是崇高的，把不沟通视为表现高贵的一种方式，是几乎所有追求高贵者的共同毛病，这种诱惑力如此之大，使人们遗忘了不沟通只是人为地延续甚至制造鸿沟，这种鸿沟所导致的不被理解需要孤独者去克服，而克服这种孤独所需要的沉默与隐忍，两者之间会恶性互动。璟，也包括小卓，如许多人一样，将真诚沟通的善意，与脆弱的寻找救命稻草混为一谈，当两者瓜田李下之时，就选择了傲慢的沉默。这种人为地追求孤独，在本质上是一种傲慢，表面上看似骄傲甚至高贵，而在实质上只是一种傲慢，它对人我作了等级化处理，而没有平等人格意识——我在很久以前曾经写过一句话：“孤独在本质上是一种专制。”理由便在此。在艺术家面前，人和人之间的距离，确实是遥远的；但在宗教家面前，人和人可能是没有距离的。因此，单纯地寻求美，没有愛的底蕴，美将走向毁灭。作者显然直觉地意识到这一点，所以故事的结尾是白茫茫大地一片干净，作者让时间来帮助璟解决这个问题，这于人是回避，是无力的，是逃兵，但于这个故事本身反倒是合理的。

11. 丛微这个人物，是一个隐喻——作者自己的或然结局，于是被作者否定——被否定的原因不在于她的悲惨结局，而在于她所缺乏的灵魂上的超越能力。璟崇拜丛微，但最后偶像破碎，这使得璟终于醒悟，真正找到自己。

12. 陆逸寒父子基本上是一个人，虽然作者还是对他们某些个性做了区分，他们可能是作者心中的理想男人，他们的肉体可能是脆弱的，他们的精神却高贵而强悍，但是作者显然对他们的精神之强悍还有更高的要求，她要求他们更加自由，但他们没有完全达到——这是他们悲剧的原因之一。

13. 书中最完美的人是优弥，这是一个类似于西方小说中经常出现的类耶稣角色（例如《约翰.克里斯朵夫》中的高脱弗烈特舅舅），只是在《水仙》中变成了优弥。这个看上去娇滴滴、最需要他人关心愛护的小姑娘，却充满了母性，她对璟完全不求回报地付出，所表现的正是人类的母愛。虽然这个人物的塑造可能受到卡西莫多、冉阿让或者吉利亚特以及戈万、卡尔登等形象的影响，但显然，优弥是不同于上述西方文学形象的中国文学形象，她是独特的，作者几乎给了她一个圣母的崇高位置，而最后优弥的结局更是体现了作者思想的深度——行大愛者当无声于世界。优弥也是唯一一个既能为璟付出大愛，又完整地保持了自我的人，她没有被璟的艺术魔力所毁灭，她很清醒地完成了上天赋予她的使命之后，悠然消失于人群，仿佛她从来不曾为璟付出过什么，甚至她自己也不认为为璟付出过什么——她只是在做她想做的事情，做完了，她就该走了，不需要璟回报——她在信中以及监狱里所谓地要璟回报她成为大作家只是为了安慰璟而已，于她自己反倒是假的，因为她实际上并不在乎璟是否最终能够成为大作家——尽管她相信自己的判断。

--------------我指出一点：优弥帮了憬很多忙，结果嫁了个半老的男人，无声无息地消失，这也是表达了张悦然对她身边女孩们的看法；张悦然不会觉得别人“完美”，只是萧瀚觉得好心人完美---------------

14. 小颜这个角色，也许是作家专门用来批判嫉妒而设计的角色，当然她的另一重意义在于提醒男人什么是愛的能力。从最近两年张悦然出版的新书来看，她对嫉妒有浓厚的研究兴趣，张悦然喜欢星象学，这个太阳在天蝎座13度的女作家也许自认为并且深切感受到了自己身上的嫉妒本能，才会在书中对嫉妒有深刻的批判——这是不是一种自我鞭笞？我想，张悦然一定也明白天蝎座是一个反省的星座——包括对嫉妒的反省，是人星座中的最后一个星座（星象学上将白羊座到天蝎座这八个星座看作人星座，从射手座到双鱼座视为神星座），追求深刻是这个星座的最大特点之一。

15. 曼有点类似于《巴黎圣母院》里的弗比斯或孚罗洛，美丽的外貌只衬得内心的黑暗。她因担心失去自己的美丽而憎恨女儿璟，从而一生以女儿为敌，不仅如此，她对男人没有真心，一心只想着如何用美貌征服男人，以此获得优渥的物质条件，婚姻只是她实现这一切的道具。一旦男人失去了财富和地位，她立刻另寻新欢——连头也不会回一下，她是书中的美丽坏女人形象，但就是这个一生没有愛过男人的“坏女人”，最后也居然因为怀孕和彻悟青春不再，而试图去愛自己未来的孩子，曼的新生也许隐喻了母愛之宝贵在于可以战胜人性的偏私，从而使得人性获得拯救，焕发出神性的光辉。

16. 前面说了，这部小说是好小说，但以小说精品的标准去衡量，它还存在太多缺陷。作者的艺术直觉很好，驾驭文字的能力也很强，尤其是这种诗化表达的能力，在当代中国作家群中几乎独一无二，显然是一个文体家的坯子。但是，这种专属于张悦然的，纯粹打上张悦然印记，他人无法替代的张悦然牌诗化抒情手法如果不节制，那就破坏了小说应有的内敛，而这部小说在这方面几乎是漫无节制地使用。我要提醒张悦然的是，它固然是很好的催泪瓦斯，但永远不能让读者流过眼泪之后认为自己是可笑的，真正的伟大作家在动人之际，在让读者流完泪之后，不为自己的眼泪而羞愧。如电影《妈妈再愛我一次》，就是以无休止的孩子哭泣来骗取观众的眼泪，这种手法显然很拙劣，说轻了，是假冒艺术，是艺术的贫困；说重了，几乎可谓缺乏艺术伦理自觉，凭借作者的特权强加给读者虚幻的艺术感觉。

17. 小说的第二大缺陷，是作者过于沉溺于自己的感受而严重忽略了其他人物，描摹人物的相貌、描写言谈举止都是塑造人物、表现人物性格的主要手段，一般作家如果观察力不够，或者虽然观察力不错，但在具体写作时没下功夫，那么即使能够写好其他部分，但对话部分是绝对无法蒙混过关的。不客气地说，这部小说中的对话基本上乏善可陈，除了曼之外，其他人物说出来的话基本上没有太大差别——除了那些因身份差别而带来的不同，其他的对话没什么个性差异，这导致了人物性格的模糊。本来应该是个性纷呈的不同人物，结果说出来的话全是张悦然自己的——沉和尤其如此。在这方面，张悦然的水平只比錢锺書的《围城》水平高一点——《围城》里主要人物的那些话，差不多就是錢锺書自己一个人的。本来人想吃一桌大餐，结果端上来一火锅，锅外的时候青菜是青菜，萝卜是萝卜，下锅涮一遍再拿出来，除了火锅料的味，啥都没了。

18. 不过，批评是批评，甚至酷评，无论如何，张悦然写出这部小说的时候才22岁！她的天才已经够惊人的了。但愿将来，张悦然写完作品之后，能够暂时先放一放，待冷却一段时间之后再回过头来看看，也许可以发现还有很多地方值得修改。这样一个潜力无穷的优秀作家，如果也是写一部就立刻发表，那只能说张悦然并不想成为一个伟大作家。

19. 愛的匮乏与饥渴，追寻并享受高贵的孤独，但是愛并非完全不可能。这是整个故事的灵魂——当然，这只是我的看法。最后，衷心祝愿张悦然写出更好的杰作，如果我的批评是外行的，但愿没有因此而伤害了张悦然，谨此向张悦然和喜欢她作品的读者预致歉意。

2009年1月29日於追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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