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数学系大一学生上大学语文课,铃响了,前排一个女生还埋头在看书,我随口问“啥子书呢?”猜不是科幻就是玄幻吧,对数学系孩子挺合适。然而不然,她合了书,把封面展给我,是《百年孤独》。我微微一惊,又问“你买的?”她说,同寝室集体出资买的,室友转着看。“好看吗?”她笑笑,说,“当然好看啊!”我暗道一声惭愧,颇为她们骄傲的。
翻《花城》,读到夏志清先生在纽约接受一个大陆教授的访谈,说起李安的《卧虎藏龙》,他痛斥:“没有一点好!要比《色•戒》坏十倍!《卧虎藏龙》里一个女人打十几个男人,这是什么东西!过去一个贵族和一个平民是绝对不能相爱的,《卧虎藏龙》却有这些东西,完全是发疯造出来的……世界上最坏的就是这部电影!”我先是惊讶,后来却笑了,夏老已经87岁了,返老还童,童言无忌,这是十分可爱的。然而,他不是普通的老人,他写过一本《中国现代小说史》,影响深广,是文学研究的权威,哥伦比亚大学的教授,他却是这样来批评电影的,我的天。如果他读了《百年孤独》,书中“发疯造出来的”的东西只比李安多,他岂不要气得拍桌、跺脚的。他为什么要大动肝火呢?是他信守的原则、规矩受到了冒犯吧。
然而,没有了冒犯,文学、艺术又怎么会有力和有趣呢。
好些年前的下午,我常站在小学门口等儿子。明亮的夕阳光线中,有几个接小孙孙的太婆边织毛线边聊天。“报纸上说今天有大雨,笑死人。”“撒谎、撒谎、撒谎!撒了多少年谎了还在撒!”我和众人都听笑了,这太婆就像个老愤青,或干脆就叫愤婆吧。也许她还别有所指,谁晓得呢,但气,首先还是冲着气象专家去发的。的确,多年来气象预报总不准,报晴则阴、报雨则晴、报热则冷,弄得人心烦意乱。可是,不听气象专家的又听谁的?
我情愿相信经验和直觉。儿时,我兴冲冲做过这样的实验,观察燕子低飞、水缸冒汗、泥鳅乱窜,懂得“天上鱼鳞斑,晒谷不用翻”。年龄大了,成熟起来,渐渐信服书本,崇拜专家,吃了几回苦头,才晓得哪是什么成熟,分明是年龄蠢长。
小说我写了十余年,写得辛苦,也很享受,因为我是自由的。我从未把自己归类于哪一面旗下,也不相信这个、那个的流派。我以为,我敬佩的作家都是不能烙上流派的印记的,譬如曹雪芹、托尔斯泰、鲁迅、马尔克斯,一旦被划入流派,即是消减了他们难以说尽的丰富性。但,许多的专家和传媒,似乎最乐于做的事,就是贴标签、鼓干劲、推波助澜,譬如,“底层文学”这两年迅速崛起与蓬勃,就是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平心而论,“底层文学”中也有一部分精品,但整体而言,它们实在是粗糙。我不信,底层人民就乐于接受这样的文学,更不信,真正热爱文学的读者会爱上粗糙的文字。我情愿相信,一篇有勇气的关于矿难的两百字报道,能胜过一部虚构的“底层文学”的长篇。
我不否认专家存在的合理性。恰好相反,我觉得世上应该有专家、权威专家,就像应该有警察局和法院。但,人人心中都应有一份怀疑和自信。勒克莱齐奥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公布后,我立刻在网上订购了他的《乌拉尼亚》。阅读之后,兼有惊讶与失望。此前在网上看到网友说他写得很“文青”,我现在有点同意了。不仅“文青”,而且概念化。他写了一个理想国,在这里人人平等,孩子们不上学,只看月亮、数星星,吹清风,学习自由和真理。但在人类社会的围攻中,这个理想国被迫迁移了。我想起同样获过诺贝尔奖的戈尔丁,他的《蝇王》也写了一个由孩子建立的理想国,但理想国是由于人性恶而从内部被瓦解的,叙述之冷静、情节之紧张、过程之残忍、结局之悲痛,都远在《乌拉尼亚》之上。我以为,戈尔丁、帕慕克、库切、奈保尔超过勒克莱齐奥不止一个量级,而且一些优秀的中国作家也不比他差。
也许我的想法许多人不同意。但作为一个读者、作家,以及一个不年轻的人,我取舍的标准只有一个,就是我个人的好恶。
文/何大草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1:33:40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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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园秘史《纠结的假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