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杜拉斯的《卡车》(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3月版),中途给F读了几句,“大家已不再信仰。大家信仰。大家信仰的是不再信仰——真有意思。”于是,F总结,那必定是精神错乱者的一段呓语。
F从未读过杜拉斯。F不了解杜拉斯。不了解杜拉斯的人受不了她思想的毫无逻辑,文字的天马行空,也就是受不了她的自说自话,喋喋不休,颠三倒四,才会给出这样一个结论。或者不是了解的问题。是干脆不喜欢。读了《广岛之恋》,读了《情人》,读了《物质生活》,读了《夏雨》,读了《写作》,读了《琴声如诉》,读了《外面的世界》,然后,还是不喜欢。
其实,喜欢杜拉斯,不需要那么迂回——走遍千山万水,历尽辛苦,只为寻找一个值得自己喜欢的理由。不需要。喜欢杜拉斯的人,几乎都是一见钟情。从遇见到入迷,短暂的,瞬间的,一本书,几行字。她的文字气质——世界末日般的绝望,果断刺向痛处的尖利;她的春天般的欲望;她的残忍;她的无穷无尽的苦痛;随时随地发酵回忆、酿造故事、永动机般的大脑处理装置……她的所有,都成了一种无法抵御的吸引。
是的,只需看一部《情人》,就喜欢。或者仅仅《卡车》里的一句话,“她说她整个一生都错了:该笑的时候她哭……该哭的时候她笑……”,就喜欢。喜欢到,她成了你,你成了她,合而为一,她的痛苦就是你的痛苦,她的欲望就是你的欲望,她的青春就是你的青春,她的失去就是你的失去,一起哭,一起笑。然后,一直喜欢下去。一直到——有一天,你变得清醒理智,你望着你的过去,就象望一幅遥远的风景。那时,你还是会喜欢杜拉斯,只是,你开始对她怀有警惕。
沉在深渊里,阴冷的,孤独的,颓废,无望,焦灼,一个人,就是杜拉斯。远离喧嚣,沉湎于回忆,诉说,重复,想象,喝酒,写作,就是杜拉斯。处在失语和唠叨的两端,处在理性和疯狂的两端,处在自我和谦逊的两端,处在迷茫和清醒的两端,就是杜拉斯。除了爱之外就不存在故事。写作,是爱。回忆,是爱。伤害,是爱。编造生活,是爱。投身政治,是爱。飘荡,不安,绝望,焦虑,无不是爱的衍生。除了爱,还是爱。就是杜拉斯。
然后,说说《卡车》。然后,说说另一个杜拉斯。一个清醒的、智慧的,默默凝望“自己”的杜拉斯。“自己”在卡车里。“自己”感受外界。“自己”唱歌。“自己”微笑。“自己”哭泣。“自己”等待未知,“自己”恐惧未知,“自己”希望成为一切,“自己”为成为一切而行动。
是的,另一个杜拉斯同样没有弃爱而去。观众能发现,卡车里的“自己”依然脆弱、敏感,依然思维跳跃,依然充满大家一贯熟悉的“疯癫女人”气息。但是,通过卡车,通过杜拉斯对卡车里那个“自己”的注视——她把“自己”拍成电影的计划和行动,我们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杜拉斯的另一面。她的信仰,她的坚定,她的勇气,她的技术性。无论是她对生命,对人类,对世界的忧虑和思索,无论是她的政治立场,她的社会责任。无论是,她的独立的电影观。
《卡车》是杜拉斯的电影。只有杜拉斯,才能拍出这样一部奇怪的影片。自始至终,观众从银幕上只能看到一辆行驶的卡车,一辆不断穿过风景的、蓝色带拖车的卡车。它穿过平原,越过高山,徜徉海边。它穿过高原,穿过棚户木屋,穿过树林。它穿过薄雾,穿过晨昏,穿过冬天。
当然,当然不止一辆卡车。电影的情节,卡车里发生的一切,有关驾驶员,有关搭车女人。他们对话,他们沉默,他们想象,他们相互打量,甚至,他们可能中途下车,中途用餐,他们相互鄙视,他们之间什么都不发生或者突然发生一点爱情——所有的存在,所有的可能,却出自杜拉斯之口,她在暗室里,跟男演员热拉尔•德帕迪约——这是电影《卡车》的另一个组成部分——两个人,呆在暗室里,读剧本,谈论剧本,探索,猜测,由文字替代影像,使观众明白,卡车里正在发生的故事。使观众明白,那个搭车的女人,是个怎样的女人。让观众明白杜拉斯想让他们明白的——地理环境,世界末日,死亡,孤独,还有其他。
朱天文似乎在《悲情城市》里提到过剧本的无力。随着电影的拍摄,往往是导演,他的即兴发挥,临时一个想法、一个念头,甚至演员的质地——而不是剧本——对剧情和细节起决定性作用。杜拉斯呢?她始终为剧本鸣不平,始终认为电影限制了剧本,葬送了由剧本衍生的想象。直到《卡车》诞生。
《卡车》是杜拉斯的又一次异想天开。是杜拉斯的又一次不顾一切。是杜拉斯的爱的另一种方式。她对电影的爱。她对电影绝望之后生成的新的希望。她的爱、坚持和勇敢促成《卡车》特殊和疯狂的外观形式——它的表面逻辑缺失的做法,套用米歇尔•波尔特的说法,比杜拉斯在以往任何一部影片中所做的一切“更接近”她的气质。
当然是值得庆贺的。当然。《卡车》是一场胜利。是电影和剧本进行较量,然后,难得的一次剧本获得的胜利。它的直接影响——观众获得解放,想象获得解放。是的,观众接收文字信息,继而想象,直接参与电影的“再演绎”,这样的参与,前所未有,而这样的“再演绎”,使剧情的发展,使剧情的“真实”拥有无限可能。
观众想象的参与,是观众的自我创造。普通电影,百分之二十的创造空间,杜拉斯的《卡车》,剧本替代影像,文字替代影像,创造空间便达到百分之八十。想象,多么神奇。不看见卡车才把卡车看得更清楚。不看见形象,形象才能显得更加生动吧。很久以前,真是很久了。一个小孩,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坐在午后长长的寂寥里,听收音机里的小说连播,听得入迷。没有影像,从未觉得枯乏,在她内心,自会填充人物的毛发和肌肤,自会填充语音和神态,自会填充细节。是的,想象往往比影像更丰富。
杜拉斯认为,电影封闭和限制了想象。想象的折翅,导致愚笨和乏味。于是,我们能看到电影的现状——巨大的投资,永远赶不上观众的智慧。于是,人们开始疏远电影,电影正在走向毁灭。于是,杜拉斯的《卡车》缓缓驶来——演员的摒弃,影像的摒弃,仅仅以文字一点一点激发观众想象,挖掘剧本蕴藏的无限潜力。于是,我们重新感受到电影的丰富和充沛。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1:31:41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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