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朽和期待《弯腰的刹那，泪滴不尽》

弯腰的刹那，泪滴不尽

——记钟晓阳的三篇小说

□ 文/张素闻

钟晓阳十三、四岁开始写小说、散文与诗，18岁以《停车暂借问》成名，一时震惊香港文坛，25岁，出的书却是《槁木死灰集》，分明正当最好的年纪，心却形将就木枯槁成灰，叫人以为她早早地如花开放，又早早地萎谢了，所经何事？所遇何人？迷一样。

她的笔触极其耐烦细致，许是因为这静水一样的平缓，使她的文采隐藏，而她的诗歌，却在沉寂中有着俏皮与灵动。她在《花样年华》的故事大纲里这样写到：“一名冷香端凝的女子，从头到尾被２３件花团锦簇的旗袍密密实实地包裹着，却不知道穿在身上的是自己***裸的秘密与深情。”深情有什么用呢？多一张船票又如何？没有在一起，才令到这爱情惆怅如梦百转千回。

《爱妻》似是悼文，看似深情，其实寡情。开头是个《浮生六记》式的爱情故事，霍剑玉犹如芸娘那般稳重端庄可敬爱，会做饼，“我”与剑玉初见便倾心，顺顺当当地恋爱结婚，小日子很甜蜜。因剑玉身体的缘故，始终没有孩子，“我”摊上了旧情，与华荃终日厮混，生下女儿，渐渐冷落剑玉，结婚八年，终要离婚，剑玉默然忍让，既不搬回父亲处，也不与家人谈“我”，她的品德好得不能再好。“我”为谈离婚而去见剑玉，一见就见着她的吐血，剑玉耗尽了她的心，再见已要赴黄泉。这是个薄情故事，以第一人称叙述，为男主角找了很多开脱的理由，女性的贤良淑德并没有被男人珍惜，而自身命运的凄惨无辜更使人心酸，见不着男人的悔或愧，他觉得他心里原本爱妻霍剑玉，只是那辗转的情事里，后来又到了另外的女子身边，育下孩子来。爱妻，妻良善异常，自然十分爱，只是见着别的女子就粘得更快跑得更远，不惜抛妻而去由她自生自灭，夫君薄情里带着残忍与狠毒，凉薄里更见出矫作。

《未亡人》是个女友之间的故事：梅茵在美国新寡，有孕，她在香港的女友们茶余饭后彼此唏嘘了一番思念了一番劝慰了一番。依凡是梅茵的女友，却私自将梅茵的丈夫梁律爱了一回。象是偷情，又分明两个人心知肚明，这爱情不会有结局，但会亲吻，会***，会悄然分开没有丝毫尴尬。未亡人不止梅茵一个，还有依凡——这看上去心硬而疏离的女子，不动声色地将他人的丈夫悄然爱过，两人的默契，已然是在合谋，然后，他去自己的女友结婚，她继续自己的生活。也许还有保珊，不然，保珊何以也声音异样似乎喘不过气来？一切都有些无厘头以及莫衷一是，事情的扑簌迷离叫人觉得世事真复杂，丈夫那无可指责的体贴与温存里，竟有着从未告知的秘密，要知道真相做什么呢？如果真相不堪一击，倒不如相信自己就是他的唯一，相信他天生就那么美好善良。谁看得出那清白深情的面孔下，其实五味杂呈？钟晓阳怕是将感情看得太透了吧？如此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哀歌》倒有难得的热烈与专注，整个故事象是台湾80年代的电影，一个肤浅而正派的女子，在最好的年龄，一见钟情，爱上一个比自己大十余岁有良好职业却想做商业渔民的男人，带着少女时期的痴迷与执着，从此缱绻不已难能遣怀。女子习惯家居习惯守侯，男子热爱海洋热爱捕鱼，一个愿意死在大树下，另一个立即愿意做那棵树。能够为了一个心中的世界，将一生抛弃，她觉得是幸福的。他，就是她的世界：“我曾经将自已的生命围绕你，创造了一个世界。我说，太阳对你是好的，就有了太阳。我要太阳做你的生命中的亮光。我说，让月亮照明你的航线，星辰指引你的方向，事就这样成了。这一切我看着是好的，有太阳，有月亮，有星星。我要你脚下踏着土地，上面有天空护荫，让鱼类做你的粮，让船做你的家，让海洋做你的梦，然后，让我做你的妻。我们之间有末日的盟约，天地是我们的明证。”他的生命能够容纳那么大的一个海洋，却无法容纳一个小小的她。他教她在灾难来临之前该怎么做，而她只是渴望，渴望来日大难，双双化成灰。爱就有这样求生求死的***。她有时故作漠然，其实心里早就暗涌如潮，完全投入的爱总是带来撕心裂肺的痛。而终究，他爱他的船，甚过于爱与她在一起的平常日子，她伤痕累累地回香港，心境平复之后去旧地，遇见故人，才知道他拿她的英文名给自己的渔船命名，又有什么用？他已葬在海洋深处无有归期。我读此篇的时候总在想：既然彼此那么爱，为什么不能一方放弃或者彼此妥协？一条渔船养不起一对平凡的夫妻，总还有另一个地方养得起一对平凡的夫妻，一个梦想支撑不住两个人，总还有另一个梦想支撑得住两个人。

日子，一迟疑，就没半点可念想之处，钟晓阳的文字向来与张爱玲比在一起，说是秉承一脉，我不觉得这是好事，张爱玲的文字死气重重，两个不动声色的女人，冷静而寂然地写着世间情事，人间爱欲原本热闹生猛，到钟晓阳那里却是一曲曲的哀歌与未亡人，绝望也就罢了，将绝望如此刻骨地描述下去有什么好呢？读者如果没有自虐心理，定也不愿一再沉迷下去，活着，是要力量的，而这力量，也许仅仅因为街头陌生人一个善意的微笑，身边人一个温暖的拥抱，张爱玲钟晓阳的文字里找不到，找到的只是落落寡欢凄凄惨惨万念俱灰。

钟晓阳笔下的女子都很坚韧，可我看着看着只想哭，一早上就想哭，非常不好。于是，去找了一本左琴科的幽默讽刺小说，一本两年前买的新书，第一篇讲一个穷老太太在教堂里做礼拜，看着地上有个20戈比的硬币，她想捡起来，20戈比呢，闪闪发光的20戈比，教堂里很难见到这么大的钱，于是，她弯腰鞠躬的时候尽量使自己的姿势不要失去体面，触到了，马上就触到，可是，那闪闪发光的20戈比实际上是口痰。这本是个可以哈哈大笑的故事，可我看着看着又忍不住叹起气来，人生中的诸多事情，比如爱，比如婚姻，比如权利、名誉、金钱等等，又何尝不是看上去闪闪发光的20戈比呢？一弯腰，触到了，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口痰，会弄得两手肮脏。可这想低头弯腰的心念，也许是好的吧？它使人有热情有渴求有盼望与打算，在世俗的生活中，有念想，愿意为这念想去低头弯腰，也许是好的吧？它至少是这世界疯狂如此的动力。小说究竟不好看，留那看小说的时间，看天看云看花看树看雨水从半空中倒落洗得路面净无沙尘，或者什么也不看，闭上眼睛赖在床上辗转反侧终于一觉沉睡到底没有噩梦从此不见天日。而这，也叫人满眼是泪。 0706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