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会他的意,发现他的美
——细味废名
□ 张素闻
废名原名冯文炳,单从废名这两个字,就知道他心内的佛意。他是北大英文系的,却写出了最中国的小说。汪曾祺曾说,废名的小说是中国式的意识流,有李商隐的天马行空与温飞卿的轻艳。
因此,废名的小说不能简单地归之为将散文借鉴到小说中来,他的小说,实在是非常有中国古诗的意境, 似诗似画,也似古典的一支曲子,悠悠远远地弹来,涤荡在青山绿水白描渲染之间,他小说的意境,多是惆怅感伤,如《竹林的故事》、《柚子》,先是明亮鲜艳的记忆,娓娓诉之笔端,恍如旧梦,后来,世事的煎熬,境遇有些惨不忍睹,笔调却仍是委婉温柔的,不冤不憎不恨不怒,淡淡的悲戚,浓烈的伤怀,哀乎生之艰,悲乎爱之难,都在依稀仿佛里化为轻烟,缠绕着,升腾着。
他的《桥》,每章每节,似乎在讲些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讲,读完之后,只觉得满口余香,意犹未尽,蕴涵了太多朴素而诗化的情境,联想多,寓无穷意味于有尽词语中,而后,似乎完了,又似乎没完,每章每节,分开来看,是一种美,合起来看,也是一种美,截断可以,继续写下去也可以,一字一句,惜墨如金,废名的惜字是在造境…… 可能因为他信奉的佛教的影响,《桥》里竟看不出他对沧桑世事的怨叹,只看到内在禅悟的美好,周作人替废名作序的时候写:“这好象是一道流水,大约总是向东朝宗了海,他流过的地方,凡有什么汊港弯曲,总得灌注潆洄一番,有什么岩石水草,总要披拂抚弄一下子,再往前走去,再往前走去,这都不是他的行程的主脑,但除去了这些,也就别无行程了”,这几句话,非常恰当地道出了废名小说里随喜的精神,随处留心,随处欢喜。
朱光潜先生也曾说,废名不是循规蹈矩的小说家,他写小说的时候,眼睛朝里看,关注着自己的内心,他的人物沉没在他的自我里面,处处都在过他的生活。
所以,今天看废名的小说,看出它自传的性质,内省的性质,可亲近,多领悟,而这领悟里,多慈悲与审美。《莫须有先生传》很容易使人对号入座,废名信佛,莫须有先生则对慈讲佛理,而那个给纯的生日送来六块银币的哲学家,几乎要以为是金岳霖;《阿妹》与其说是小说,不如说是祭文,患耳漏的阿妹,聪明,敏感爱哭,不被祖父以及父亲疼爱,算命的说阿妹挨不过三六九,而她仿佛早知道死是什么一样,坦然地去接受,7岁,得痨病死了,兄弟难过,父母伤心……看得人悲凉得直掉眼泪,而废名的哀生,也就在这悲凉里使人震动。《浣衣母》是个既热闹又凄清的故事,热闹的是李妈门前的来客,凄清的是李妈的内心,《桃园》里碎掉的不仅是阿毛爸爸手上的玻璃桃子,而是阿毛爸爸那颗爱女之心。
废名的小说,并非没有欢喜,《鹧鸪》里的“我”与“芹”,分明就是小儿女相亲相爱的欢喜,两小无猜,不分彼此,只是这欢喜也太轻柔,好似早春的新芽,刚开始露脸,就藏着不肯见人了。
废名用做诗的心思来写小说,因为一贯的内省的意识流,也因为缠绵的古诗词的意境,他写《桥》,满怀着诗情,一边不紧不慢地写,不时,跃身审视,然后又把着审视也加入,因此,处处多是美:“这里,宜远望,望下去,芳草绵绵,野花缀岸,其中,则要心里知道,水流而不见。琴子却深视,水清无鱼,只见沙了。与水并是流——桥上她的笑貌”,几乎没什么过多的字眼,惜字,是他的《桥》的晦涩,也是他的《桥》的唯美,因有他的深意,他的由衷的赞美,他含着深意在画画——美人桥上逐流水。
他的思维,是跳跃着的发散思维,空灵,敏捷,用情又深而专注,因此,那美,常使人哑口无言:“阴天,更为松树脚下生色,树深草浅,但是一个绿。绿是一面镜子,不知挂在什么地方,当中两位美人,比肩——小林首先洞见额下的眼睛,额上发……叫他站住了,仿佛霎时间面对了ETERNITY。浅草也格外意深,帮他沉默”,这些话,写得极模糊,镜头摇移得极有趣,先是俯视,而后缓缓抬头,遇见特写的额头下的眼睛……如果没有沉静的心,根本读不出这是一个少年对美的惊讶,也就难知道废名曾如何沉浸于自己的感受,他情怀的深柔,使笔端得无限韵致。
严家炎说,只爱读故事的人,读不了废名的小说,因为废名的小说里少了扑朔迷离的故事;读惯了一般新文学作品的人,可能也读不惯废名的小说,因为废名的小说有时连人物也是隐隐约约的;一目十行的急性子读者,更读不了废名的小说,因为废名的小说必须静下心来仔细品味。严先生这话,确乎就是废名小说的特点,没有曲折离奇的故事,甚至没有性格分明的人物,却有氤氲着的空气,需要心内明净的人,最好有废名那样的经验,先积淀了许许多多的中国古诗文,会跳跃性发散思维,于作文与审美上双重谨慎,双重敬惜,又要有些浪漫情怀,温婉情义,才能柔着一颗心,了无挂碍地沉浸,才能体会他的意,发现他的美。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1:27:39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本文链接: http://www.w2mh.com/show/4034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