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疑人X的献身《极致理性与极致情感的交融》

（泄底，慎读）

如果你问我这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我会告诉你，这很难回答。但我可以很明确的告诉你，这是一部本格推理小说，而且是一部难得的能让我同时获得强烈的智力体验和情感共鸣的本格推理小说。

一、逻辑

（一）爱的逻辑

爱情是什么？爱情有逻辑吗？通常我们都会认为，爱情是这个世界上最难以理喻的事物。东野圭吾说：“这是我能想到的最纯粹的爱情”。如何写出最纯粹的爱情？究竟什么样的爱情是最纯粹的爱情？东野在作品中告诉了我们答案。

石神作为小说的主人公，一个天才数学家，乃是一个理性的化身，一个以逻辑为最高行动准则的人，他单身、孤僻、冷漠、甚至有点残酷，眼中只有终身的信仰——数学，这样的人会为爱情献身简直是不可想象的。而如果没有小说中接近尾声关于石神为何产生这样情感的一段内心表白的描写，这样的不求回报、牺牲一切的爱情确实会让读者产生矫揉造作之感，认为这爱情是强加上去的，匪夷所思，完全不合情理。本作化不可能为可能的关键就在于此，东野圭吾仅凭一小段描写就让情感逻辑和物理逻辑完成了统一，让极致理性和为爱献身这两种原本水火不容的理念实现了完美结合。

原来，石神的爱，不是无缘无故、虚无缥缈的一见钟情，而是对于靖子给予他第二次生命的一次回报，一次感恩。这样的回报只能通过牺牲生命来完成，因为只有生命跟生命才是等价的。石神的等式自从第一次见到靖子的时候就已经写好，等式左边是靖子给予的生命，右边是为靖子牺牲生命。这是石神一生追求逻辑最高形式的体现，是用生命完成的理想阐释。他的心灵是最通灵透彻的，他的逻辑是一以贯之的，这样的表现形式，使得这部作品的艺术水准上升到一个哲学的高度，原来我们通常认为的世间最复杂的情感逻辑的极致竟然是以这样一种简约的形式存在，与数学公式、物理定律一样，简洁之美令人无法逼视。

是的，这就是东野圭吾的答案：用极致的理性来赞美象征极致感性的爱情！这极具突破性的技法，让原来都是以情论情的言情、爱情小说相形见绌、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二）诡计的逻辑

这是一部本格推理小说，究其原因自然是因为它有着一个绝对本格的诡计。相比于新本格，东野圭吾的这个诡计显得是非常平实，非常普通，简单到读者在一开始就自以为掌握了全部的事实。东野很好的利用了人逻辑上的误区、心理上的盲点、思维上的惯性，给读者撒了个弥天大谎。小说中，警方通过不断深入的调查与旁敲侧击，一步步的接近读者以为的事情真相，不仅加重了读者的焦虑感，也让读者心中所谓的真相更加明确，殊不知，这恰恰离真正的事实越来越远。当我们都在考虑石神究竟是如何处理尸体、为什么这样处理尸体、有什么重要含义、如何编造不在场证明的时候，没有人意识到，或许，那并不是真正的尸体。

直木奖评语说：“他将骗局写到了极致。”这个评语是非常中肯的。东野圭吾不是埃勒里•奎因，他遵循的不是作者与读者之间完全公平的较量，他压根儿就没有打算给读者完全的线索，让读者能够推理出事实的真相。东野写的是骗局，而我们都被骗了。一是案发时间，从一开始，读者就没有真正掌握过案发时间，而此后不断提到的3月10日，则是进一步的误导和欺骗；二是尸体身份，谁能想到，警方依据DNA鉴定等高科技手段认定的尸体竟然是假的？通常的推理小说，警方在判断死亡时间和认定尸体身份这些方面是绝对的权威而不容置疑的。当然，这两个关键是组成这个诡计的核心，一旦公开，那诡计就没有了依附的空间，毫无意义可言。

这就是东野圭吾的诡计与推理。缜密，但不华丽，无懈可击，但存在欺骗。应该说，这个诡计还是相当成功的，虽然它与黄金时代公平至上的原则不符，但最终殊途同归——符合逻辑、足够意外。

（三）逻辑的尽头

石神是一个天才，以绝对的逻辑算尽天机。小说非常精巧，在警方一步步逼近读者自以为的真相时，石神就会跳出来给读者吃下定心丸——这都在计算之中，就跟他唯一的寄托数学一样，或许没有什么难题能逃出他的计算。然而，石神最终还是功亏一篑，他的计谋或者说意图最终还是没有实现，他机关算尽来到逻辑的尽头，赫然发现，一堵名叫“人性”的墙，蛮横的立在他的面前，他的逻辑永远无法将其穿越。

石神只算错了一点，他没有料到自以为非常了解的靖子在知道真相后，面对这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会放弃基本到手的幸福，放弃女儿，选择自身灵魂的救赎。这就是东野最后告诉我们的人性，无法计算、无法估量，也永远避无可避。

原来逻辑也不是万能的，它也有穷尽之时。人性，或许这就是书名中X的含义，一个永远的未知数。

二、爱情

爱情是什么？爱情应该如何定义？这恐怕就像是小说中反复提到的数学命题一样，是一个世界奥林匹克级别的难题。古往今来，有太多的文学作品试图去诠释爱情，有甜甜蜜蜜、磕磕绊绊最后厮守到老的，有反抗命运一定要在一起的，有为爱殉情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或多或少，人们都在为爱牺牲着。但是，像石神这样，牺牲一切的，还真是很少见到。豆瓣上有网友这样写道：“如果一个男人没有金钱和权力，至少他还保留了理想；如果一个男人放弃了理想，至少他还保留了名誉；如果一个男人丧失了名誉，至少他还保留了自由。可是石神为了爱，放弃了这一切：先是理想，再是名誉，然后是自由。他时刻准备着放弃生命。”“为了让靖子母女幸福，他何止献出了一生，简直就是献出了灵魂。”这种为了一段无望之恋、无恋之爱牺牲一切，完全不求回报的情感已经超出了我们常人所能接受的范围，再多的分析已经是多余，我们能做的只有感动，并一再叹服。

或许，对于爱情，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和见解，我们应该做的，就是去相信、去感知、去理解、去尊重。

三、人物

（一）石神哲哉

石神是小说中的灵魂人物，毫无疑问，他是一个具有高度智慧的人。他极度热爱数学，并将其奉为一生的事业，永远保持旺盛的精力，永远乐此不疲，甚至在被监禁后，仍然能凭空在脑海中进行想象解题，造诣之高，被喻为百年一遇的天才。而让他能在数学上拥有登峰造极功力的，正是那绝对逻辑化的智慧。石神的眼中，只有逻辑两个字，逻辑之于他，不单是一种思维方式，更是一种信仰，于是在命案发生之后，他以其惊人的逻辑推理能力，将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都推演出来，超人般的智慧令人不得不拜服。也正是因为这种偏执得有点疯狂的性格，他成为旁人眼中无法理解的一个符号，几乎没有任何朋友，永远独来独往，对其抱有挚友般惺惺相惜之意的汤川，直到最后也没有获得石神的认可，只是一个对手、敌人般的存在，伴随他的只有漫无边际的孤独。

如果我们日常生活中出现石神这样的人物，我们会如何看待他？我们一定会认为他冷漠、不可理喻，甚至精神有问题。因为他不合群、没有朋友，只有偏执得近乎疯狂的爱好和理想。石神这个人物形象从一般文学作品的角度而言，是比较扁平的，因为他除了超高的智慧、惊人的逻辑和绝对的冷静外，看不到任何喜怒哀乐，更像一位身手不凡、训练有素的职业杀手，理智得可怕，“智多而近乎妖也”。但是，我们作品读完，不但不会觉得这个人物扁平，相反会觉得无比生动、立体、有血有肉、可知可感。这正是因为作者东野圭吾通过石神，给我们讲述了一段人世间最平凡而又最伟大的爱情，在这样的情感冲击面前，我们任何人都无法无动于衷，无法不为之动容。

而石神，这个除了智慧一无所有的男人，就在这样的描写中完成了灵魂的荡涤和升华，他的形象，因为有爱，不再孤僻，因为有情，不再冷漠，剩下的只有从一而终的完美逻辑。

（二）汤川学

正义良知和内心情感，两者如果有了矛盾、起了冲突，你会怎么选择？汤川左右为难，最后还是选择了正义。或许，他只不过想揭示真相而已，就像他作为一个物理学家探索万事万物运作规律一般，这是他的使命。

汤川是有情感的，他对物理学的热情、对智慧的追求，都无比炽热。他在选择揭示真相的时候，也受到了良心的拷问。这个角色承载的还是很多的，隐藏在文本背后的，比如法律，无视情感，讲究证据与事实，杀人就要偿命；比如公正，“每个齿轮都有他的位置”，没有人能够随意剥夺他人的生命；比如友情，对石神的惺惺相惜和遗憾。然而，他终究还是无法理解石神那凌驾于终极理性之上的极致爱情，就算他看透了所有的事实，面对人性、人心、人情，他所掌握的万事万物运作规律却丢盔弃甲、一败涂地，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我想，汤川的形象在作品中更多的是起到一种反衬的作用，相较于石神，相仿的智慧，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和选择，我们更能体会到石神那超越传奇、近乎神话级别的爱。

（三）靖子、草薙等

与拥有神一般智慧的石神、汤川相比，剩下的这些只不过是一些凡夫俗子，但也正是这些凡夫俗子，使得神的存在有了意义。《死亡笔记》中，死神爱上了人间的女子，本来不会死的死神，最后死亡了。当神爱上了凡人，是否就意味着牺牲生命这种必然的结局？

靖子和草薙一样，都是普通人，每天工作、生活，追求幸福，仿佛就在我们身边，触手可及。对于生命，对于终极意义，他们没有思索，也没有能力思索，对事物的理解，只能停留在表面。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一种对比，才衬托出石神形象的伟大。

世间万物，存在即是合理，小说要做的，不是道德审判，而是用故事进行描述，让读者自行感知和领悟。东野圭吾无疑做到了，而且，做的天衣无缝、不着痕迹。

四、数学、物理和生命的意义

石神和汤川都是有精神信仰和寄托的，他们无疑是同一类人。只要能从事自己喜欢的事情，他们甚至对身处何地、遭受何罪都无所谓。这是一种人生的境界。我总是有隐隐约约的感觉，东野圭吾在石神他们身上赋予了自己的影子，是一种关于自身思想的投射。台版《嫌疑犯X的献身》中有一篇导读，其中提到，东野圭吾是一个“不幸”的作家，他寄情小说创作，却迟迟得不到承认，最终大器晚成。这跟石神的命运是否有几分相似呢？

数学和物理是什么？是自然科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人类认知世界、推动发展的基础与核心力量。作者这样的人物设定，当然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小说情节构思的需要，是为了塑造一个逻辑至上、智慧超群的人，是为了让读者能够理解和认同，是为了“凡事有果必有因”。但从书中反复出现的对数学学科的细节描写中，我们也可以感到东野对科学的熟知和推崇。这是一种作者信仰和价值观的体现，通过书中的人物告诉我们的。或许真正生命的意义就是这样，不是尔虞我诈、不是争权夺利、不是升官发财、更不是互相残杀，而是通过个人微薄的努力，在无奈接受无法改变的客观现实的情况下，仍然秉承内心对科学和艺术的一种坚持。

科学和艺术，永远是人类文明中最璀璨最宝贵的东西，是我们人类作为一个物种，唯一能告诉全宇宙的声音。

五、叙事、抒情和议论

东野圭吾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在这部小说中，他的叙事能力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整部小说语言洗尽铅华、简洁老辣，用一种缓缓的笔触，酝酿着摄人魂魄的冲击波。故事结构清晰明了，多线的视角切换也是行云流水，毫无拖沓繁冗之感。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悲伤的故事，配合字里行间不断弥漫的悲伤的感情基调，气氛的营造已经已臻化境。

除此之外，作品中还夹杂了一定的抒情和议论，比如汤川对石神孤独的理解、石神、靖子的情感等，但都隐藏的比较深，手法比较委婉含蓄，而且着墨不多，东野注重的是讲述，而不是告诉，把回味的空间留给读者，而不是暴力的强加。这种开放式的写法无疑是非常高明的，倘若一个作者在作品中灌输的个人思想太过于直露，必然会影响到读者，导致读者的失语。一部作品之所以伟大，不仅在于作品本身，也在于看作品的人对它的分析、解构与重塑。

这本推理小说是我今年以来看过的最优秀的作品，也可以跻身我心目中推理小说前三甲的位置，固然其中很大程度是因为我个人口味和喜好的选择，但最重要的还是小说本身表现出来的极致理性和情感相互碰撞的耀眼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