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書堆下《書抵抗死亡》

《活在書堆下——我們懷念羅志華》（下稱《活》）是紀念香港青文書屋主人羅志華的文集，由羅志華的兩位相識，香港文化界的兩位大哥葉輝與馬家輝二位合編，於羅志華逝世的一週年出版。封面正中是羅志華在書堆憨笑的黑白照；翠綠軟皮封面，似乎是個執意要尋求輕快的設計，也許也是青文的顏色吧。青文書屋是香港一間著名的二樓書店，出版的都是在歷史上閃爍留聲的文化書籍，像也斯的《香港文化空間與文學》、葉輝的《浮城後記》、黃碧雲《我們如此很好》、陳冠中《什麼都沒有發生》、丘世文《週日床上的顧西蒙》、《十人詩選》、謝曉虹《好黑》、韓麗珠《寧靜的獸》、湯禎兆《雜踏香港》、鍾國強《生長的房子》等等；羅志華是個不善經營但始終抱有稚誠夢想的戇直胖子，據說是待客有時愛理不理，朋友擔心書店的生意時他總會提到一個又一個尚待實行的出版夢，到書店結業時甚至結業之後，也從來不輕易把書脫手的「怪人」。青文書店於年終於2006年8月結業；2008年農曆假期間，羅志華在狹小的貨倉裡整理書籍，被迎頭塌下近二十箱書意外壓斃，因為年假無人，直至兩週後屍首才被發現，在報章裡佔上一個小小新聞方格。太像《過於喧囂的孤獨》、《紙房子的人》……像小說裡才有的荒誕死亡震撼了許多心靈，報紙與網路上，許多與羅志華相識多年的人、只是淺交者（如我）、根本不相識的人，都撰寫了文章。

（考慮到這篇文章是面對內地讀者，理應有一段概括性的簡介。然而這又是多麼弔詭呢，當一個人的生命結束、悼念再悼念之後，世上的另一些人對此仍一無所知，因而我們仍要概括地簡略地，把太重的舊聞當成新知，以延續過去的生命。）

本書分成四部分，包括報刊悼文、網路悼文、香港及國內傳媒的報導、香港二樓書店的簡史。編後記談及書名：「是由於我們相信，再沒有一個字比『活』字更好，更貼切地為這本文集總結陳詞」，叫人動容。對於與羅志華相識的人來說，他們失去的是一個具體的、活生生的憨直朋友：他總有那麼多的夢想和計劃，近乎嘮嘮叨叨，待客從不殷勤，朋友都沒他辦法……每個人說他實在不懂做生意——但不懂做生意又何至於有這麼慘的下場？情感的反撲讓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有罪，懾於變生不測。梁文道想起朋友在青文給他留了兩本巨大沉重的《氣勢懾人》和《隔江山色》，好怕好怕壓在羅志華身上的書堆裡有這兩本。陳寧時常叫羅志華小心店裡的書塌下來壓死他，可如今再不敢說了。馬家輝悲傷地罵了粗話。葉輝文筆總是平淡，悼文〈羅志華的「一人戰爭」〉裡記述羅志華避見朋友、不出席出版社的頒獎禮，「我猜他害怕也許得不到朋友的諒解吧，但如今諒解不諒解都不再重要了。」悼文總是動人的——但這句話實在很殘忍。黃碧雲的〈杜祭文〉最透徹：「我也在他窮途末路的時候離棄他，必然是勢利：他實在太倒霉了。」「每一個死都給予倖存在一個無重重擔：愈來愈重，愈來愈無。」

羅志華的死承載的意義大於生死本身，乃因為青文書屋。源起於學生運動和文社運動，青文書屋生於1981年，一個知識份子辦書店的年代（陳冠中《事後》裡有一個比較風流倜儻的版本），多年來都是進步知識份子和文化藝術人的據點。像現任中央政策組顧問的劉細良，就曾表白自己在大學時如何用背包替青文書屋從內地運書回來。由仝人書店的那種不可持續的方式開始，後交到羅志華手上，青文竟然持續了二十多年。這期間知識份子辦的書店固然是旋起旋滅（那些知識份子哪裡去了？平步青雲、安居學院、逍遙物外、還是潦倒終老？），連加入文化經濟圈的二樓書店，在二千年後經濟好轉時反而節節敗守，搬遷倒閉不計其數。理想的年代，文人的嘆息。《活》中有潘詩韻收集香港二樓書店及文化書店資料；詩人陳智德記述獨立出版簡史；文人陳雲記書店行業生態轉變；陳子善、鄭浚南記淘書舊事；香港以讀書聞名的「曙光書店」主人馬國明，則把「書店退守」，與城巿發展、過度的縉紳化（gentrification）連繫起來，把孤獨的書與因過度發展的城巿命運連結起來。

我最近苦思香港書業為何愈來愈舉步維艱。其實書店顧客並不少，實際上根本比那些佔領它們鋪位的髮廊客人更多；然而為何髮廊能夠抵住暴漲的租金，但書店不能？不過是因為，書不是謀取暴利的產品。書敗於嚴苛的資本主義巿場，僅僅是因為書作為一種商品的邪惡是有限的。

書利潤微小，佔據空間，傳遞生命的痕跡，不像褪流行的衣飾隨手即抛。愛書的人眉眼細、記心好，也重情義，珍重掠過生命的小小痕跡，質先於量。出版是一門對抗時間的行業。人們通過文字來抵抗瑣碎日常、機械運作的消磨，時間的流逝。然而現在，時間變得太快了。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商業的巨輪輾過生命，那龐大的聲音壓倒呼喊——書店在桌面鋪出推介的書，幾天銷量不佳就要換過、退貨；報紙的書版，總要談論（三個月內？最多半年）新書，書與作者，甚至讀者的抵抗，相對而言多麼微小。如果我們不緊緊地在手心裡護住那小小的理想燭火，那麼它就要滅亡，而我們的一部分自己，也會隨之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