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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重与惜别《面对结怨最深的对手,进行最深的自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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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11:16: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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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书喜欢在夜里,半躺着,被烟茶的氤氲笼罩,独自享受夜的静谧和阅读的快乐。有少数书,比如某些晦涩的哲学或学术著作、名头响亮的世界名著,我却只有欲望而无逐章逐句阅读的勇气。有的书,阅读是需要额外的条件,心情、天气、某个朋友偶然谈起的话题等等。比如我淘来的《冯友兰集》,它只是从书店到我的书柜间做了个简单的位移。或者出于某种原因,拒绝了他。以前很喜欢余秋雨的《文化苦旅》,后来看到这三个字就恶心了。于丹的书我不知道好孬,我根本没看过,她的模样按理来说还属于中下,但恰好是我很厌烦的那类长相,丫又整了个让我极其厌烦的发型,说话口吻也招我烦。相反,有些作家从来没叫我失望过。比如博尔赫斯,虽然我读的少;比如周氏兄弟和沈从文比如阿城和老六(老六的口才也极好)。

比如张承志。他是我阅读中,比较特殊的一位。

张承志很沉重,不光指他的眉毛黑重。他要求“为人民”写作,是典型的“文以载道”的继承者。尽管张承志的文字技术和思想主张一直饱受争论-----这几乎成了他的标识-----但他的真诚和坚决却贯穿始终。可以说张承志文字的厚重配的上他的自诩。从1994年的《荒芜英雄路》到2008年的《敬重与惜别》,他15年出了10本散文集。我读过部分全书或其中的著名篇章。他以前的小说和今天的散文,浓墨重彩,饱含大义与责任。长期阅读张承志,如同喝不放糖的浓咖啡,精神亢奋,又累人。尤其是张承志的纯“纯文学”,读着真累,碰巧了,出一身汗,也很得劲。有些时候,更象药力凶猛的虎狼之方,令泡在流行文学中孱弱的人们消受不起。(张承志蔑视张爱玲,称之为自私的小说。)熟悉张承志的读者应该习惯了吧,读着沉重,却一定要读下去。我管这叫“阅读强迫症”。这么多年,他的文字以天下为己任的烙印愈加清晰、深刻。“一个民族如何选择文学,就会如何选择前途。”他的带着担心的偏激结论,也使我的阅读阴晴不定。

这次,张承志承志的笔从北方的河与黑骏马指向了日本的樱与武士道。在我看见腰封写着“两国未来趋势最具预见性的著作”,哑然失笑,你当是袁天罡李淳风这哥俩互相搓背呢?!

小时看日本动画片《森林大帝》,片前总是重复着几个相同的广告。长大了才知道日本人的策略,他们从中国娃娃抓起,让中国人几十年后也忘不了他们的商品。日本鬼子大大的狡猾!我被日本人的深谋远虑震惊,因为现在我的确记得那几个品牌的广告语。张贤亮彻底抵制日货,表明一种决然的狭义的态度。我多数人一样,摇摆不定。一提起日本人气就不打一处来,无论是不是在用着他们的东西。我也很讨厌日本女人的传统做派,穿和服,背部贴着几层尿片,哈腰点头,您回来了,晚饭已经准备好了。夹着两腿,只挪动膝盖以下部分,虾一样的拱入厨房。我的愤然和厌恶,使我忘记了自己国家的女性,曾受过数倍于此的歧视和苦痛!

每一次接触近现代史,就每一次远离日本。优美的俳句渐渐模糊了。我不知何时起有意无意的忽略了日本文学,有点印象的只是星新一的科幻短篇和江户川乱步的推理小说,至于众人追捧的大江和村上,几乎没有阅读。日本于我,印象深刻的只剩AV女优了。张承志也有类似的拒绝,他读完佐藤春夫的《支那杂记》后说,“我好像患了病,不愿意在做尝试,不愿意在文学的层面上试图接触。”

不去阅读日本,作为读者,最多失于狭隘。

作为一个中国人,源自难以言说的复杂心态。“每逢与日本人相逢,总抑制不住----想即席清算甲午的耻辱,南京的虐杀;而当和同胞谈到日本,又控制不能-----要滔滔讲解樱花的凋落,茶道的心境。和日本人交谈,往往只因一句对中国的失礼之语,便勃然大怒推案绝交;和国人清谈,又对中国恨铁非钢咬牙切齿,滔滔批判中,引用的净是日本的例子。”被外国人视为(看待日本)存在心理问题的我们,又如何解开这纠缠了近百年的心头乱扣?

作为一个中国作家,言及日本便笔端滞涩,张承志很以之为憾,即使是他崇敬的鲁迅,写到日本也“语出暧昧欲言又止”。那么,张承志本人言及日本又如何呢?

很多人批驳张承志是个极端民族主义者和宗教主义者。他早期的文字,比如有些混乱的《金牧场》、《心灵史》,可以看见他急不可待的步履。批评家指责张承志构建的理想英雄主义,晃动着红卫兵的影子。我以为至少有一段时期近似。重回西海固的张承志,不,是一次又一次重回内心的自省,逐渐勒住了奔向悬崖的蒙古马,在他谨慎的笔下,我感到宽容与计较、悲悯与忌恨、自省与狂妄,对一个国家和民族是多么的困难和重要的选择。

张承志完成了一个中国作家对日本的罕见的自省。常态中,我们面对日本总是一副受害者要求伸张正义和补偿的姿态,甚至抱着血债血还的冲动。在我们的国家和民族崛起之时,我们是否有必要反思自己的强烈的民族自大?再早些,我们是以老师自居。在随处可见中国古典文化影响的日本,我们现在还有没有资格做老师?中华文明与西方文明,日本究竟真正仰慕和学习的是哪个?更深的一层,我们自身,究竟侧重于哪种文明,才能臻至“一个尊严、宽容、善意,追求一切民族友好共存的、能称之美的民族”的境界?

中国和日本,两个国家,两个国家的民族,纠结得太深了。没人能厘清,也不存在可以斩乱麻的快刀。中日两国的蜜月太短了,短的象李白和晁衡相互唱和的诗句。长的是戚继光的抗倭、被俘的镇远、南京大屠杀。。。历史书上讲,我们有悠久的历史灿烂的文化,然而,也不是同时有悠久的耻辱和落后的文化么?

我曾在张自忠路地铁的扶梯上,碰到这样的情景:三个初中生模样的男孩,其中的一个问,你们知道张自忠是谁,那两个男孩摇头,提问的男孩大怒,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知道,随后嘻嘻的说,我也不知道。结果三人哄笑一团。出了地铁口,就是东西走向的张自忠路。每天,有无数国人走在上面,无数年轻人走在上面。

一个打印机圈子里的朋友在群里说,我不做日本产品,日本人很烂,打死也不做。言外之意,很瞧不起日本人和日本造的东西。但是你做美国人的东西,就值得骄傲么?你做中国人的东西就值得骄傲么?有时候我们的逻辑真的很混乱。我更担心,遗忘和仇视这两种极端的民族感情。

为了中国强大,孙中山鲁迅那一代甚或两代人又有无数志士到日本取经!我们变成学生,向曾是自己学生的一个国家和民族学习,目的是要打败正在自己国土上放肆的老师!日本作家堀田善衛形象的描述(两个国家和民族)“相互握手,手掌间渗出了血”。今天,钓鱼岛和所谓的靖国神社,仍旧是两国不愿轻易碰触的敏感点,“即使努力忘却,还有不可忘却的东西。”中日两国“会选择什么方向,会循着怎样的大势,会走向和平还是战争?”张承志用了四分之一世纪的经历和体悟,也无法给出答案。“惜别”是个意味深远的词,表明了两国多数人的态度:“唯因国家间的淋漓伤疤,使人不敢幻想而宁愿回避。”张承志一诉为快之后,仍是沉重。随着人类的进步,执政者发动战争的理由越来越漂亮,越来越具有欺骗性和煽动性。张承志寄希望于“两边都有人留心倾听”,他把执政者预置其中了么?我觉得没有。我觉得即便执政者“倾听”,也是那头隔得远远距离的牛,琴师把弦弹断,指头弹出血,末了还要躲避冲过来的蛮牛。唯留希望的是,热爱和平的、理性的民族越多,执政者的顾虑也就越多。

两个自尊心都异常敏感的民族,需要保持着同等的警觉和自我解剖,它表现为对历史、文化与民族精神毫无忌讳、犹豫和回避的自省,这种自省首先应该表现在知识分子身上。一个知识分子,其实并不一定要为何种主义负责,但一定要为人类的良知负责。就像村上春树和“蛋”站在一起。知易行难啊,我曾思考过,如果我在离开不久的那“十年”里,能不能抑制狂热的革命热情,撤回挥向老师的铜头皮带。也许在九州风雷激荡的大潮中,我不能,或意识不到。今天,我不会。至少我能在一片抵制法国的喊声中,坦然的去家乐福购物。唯独对日本,我仍有一些不舒服的感觉。我知道我有心理阴影,但愿它会越来越小;但我也知道,它永远不会消失。

我虽然不同意张承志的某些观点,比如他讴歌的“日本赤军”,因为政治的谎言和变数太多了,当初日本解放亚细亚的口号鼓动了多少亚洲民众和知识分子,最后还不是蜕变成我们熟知的臭名昭著的大东亚共荣主义!我更不同意张承志为中国的号脉:没有宗教约束的文化,是中国失败的病根。但他面对日本的自省,是药方中的君药:一个国家和民族,能在与自己结怨最深的对手前,返观自身,她就不会重蹈覆辙。同样的,那些批驳张承志的人,也能在自省中,得到教益。

张承志宣称今后不再写(虚构类)小说了。莫非他觉得批判现实,小说终究不如短文来得及时、痛快?我们没有一个写长篇小说的鲁迅,但我们有一个死也不撒开手中匕首的鲁迅。张承志的《敬重与惜别》,不在于他如何考据日本,比较中日两国的文化进程,不在于他对天下大势的估计;而在于他秉承鲁迅对民族的自省精神,而在于他的这部心血之作,能否稍微解开一些我们纠缠了近百年的心头乱扣。

最后,录两段书中的细节:

我们大家盼望的,不是把你杀掉

我们大家盼望的,是和你一起生存

--------------日本歌手,《我们大家所盼望的》

白浪(宫崎)滔天先生阁下:

久钦高谊,睹面无缘,。。。。。。,植蕃、泽东,湘之学生,尝读诗书,颇立志气,今者愿一望见风采,聆取宏教。唯先生实赐容接,幸甚幸甚。

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学生

萧植蕃、***上。

--------------萧三、***求见日本著名亚细亚主义者宫崎滔天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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