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认为,对于一个你热爱的地方,只有离开以后你才能真实地描写它,使它在文字中获得感人的活力。我想,这样的论断适用于人热爱的一切事物。距离是必需的,无论是空间还是时间的。在年老之后,海明威再次想起20世纪20年代在巴黎的一段青春岁月,阅读、漫步、写作、交友、与妻子相亲相爱……那一代美国人在欧洲尤其是巴黎的岁月,在马尔科姆·考利的《流放者归来》一书中,存有珍贵的记录和发人深省的分析。究竟是什么让人们充满着对欧洲的向往,而又是什么使得伟大的寻根之旅注定要沦为再一次的迷失?这是20年代“迷惘的一代”留下的问题。也是一直以来困扰着人的问题。随意翻看海明威对自己青葱岁月的追述,竟然无意中发现,自己也曾穿行在他走过的大街小巷上。海明威说,假如你有幸在巴黎读过青年时代,那么在此后的生涯中,无论走到哪里,巴黎都会在你心中,因为,巴黎是一个流动的圣节。我不知道巴黎这个地方是否会一直在我心中,但在这个地方的经历种种却会使我长久地感到一种由衷的感激。
以下摘自本书:
我继续冒雨向前走,经过亨利四世中学、古老的圣·艾蒂安蒙特教堂和寒风凛冽的万神殿广场。为了避雨,我仅靠右边走,最后沿圣米歇尔大街背风的一侧走出广场,一直向下经过克朗涅和圣日耳曼大街,来到圣米歇尔广场上我熟悉的一家雅净的咖啡馆。
假如午后我另取一条路线到卢森堡公园的话,我可以穿过几个公园到卢森堡艺术馆去。那里有不少名画,如今大部分迁到卢浮宫和热德波姆陈列馆去了。我几乎每天都要去那里欣赏塞尚、马奈、莫奈以及其他印象派画家的作品。
那个时候我没钱买书,只好从“莎士比亚之友”租借图书馆借阅。那是西尔维娅·比奇设在奥维翁路十二号的图书馆兼书店。在那条寒风凛冽的街道上,这可是个温暖、舒适的去处:冬天生起一只大火炉,屋里摆着桌子、书架,架上堆满了书。橱窗里陈列着新书,墙上挂了许多已故和在世的著名作家的相片。这些相片看上去都像是随手拍下的生活照,就连已故的作家也像仍然健在似的。西尔维亚的脸线条分明,表情十分活泼,褐色的两眼像小动物的眼珠似地骨碌碌打转,像小姑娘一样充满笑意。她那波浪式的棕发从白皙的额头向后梳去,在浓密处齐耳根剪平,正好盖在她穿的一件咖啡色的条绒外衣的领线上。她的两条腿也很好看。她对人和蔼可亲,性格十分开朗,爱关心别人的事,也爱开玩笑闲聊天。我认识的人中要算她对我最好了。
塞纳河支流的对岸是圣路易岛,岛上街道狭窄,古老的大厦非常美观。你不从那边走也可以向左转,沿堤岸走过相当于圣路易岛长度的路程,再往下走,对面就是巴黎圣母院和西岱岛了。
塞纳河上渔人垂钓,生趣盎然;漂亮的驳船上忙忙碌碌,放倒烟筒驶过桥下的拖船曳了一串小货船;石砌的岸上有高大的榆树、法国梧桐,有几处是白杨树——有了这一切,我在河边就永远不会感到寂寞。
我们认为我们是高尚的人,而我们鄙视所不信任的人则很富有。就是不该信任他们。我们从来没有觉得在里面多穿几件棉毛衫来语含有什么奇怪,只有那些富人才会觉得可笑。我们粗茶淡饭,吃得很香,我们暖融融地在一起,睡得很舒服,我们深深地相爱。
我们在夜幕中向家里走去,穿过杜伊勒里宫时,停下来,透过卡鲁埃拱门眺望黑暗之中的花园。这宫中夜色的后面是协和广场的明灯,再往后就是一长溜渐渐升高、通向凯旋门的路灯。回头再看看黑黝黝的卢浮宫,我说:“你真觉得三座拱门是连成一线的吗?这两座,还有米兰的赛穆瓦纳拱门?”
我们沿教皇路来到雅各路拐角,走走停停,看看橱窗里的画和家具。我们站在米肖饭店外面看了看贴出来的菜谱。
巴黎是一个古老的城市,我们又很年轻;这里没有一件事情是简单的,甚至连我们碰到的贫困、突然挣到的一笔钱,头上的月光,事情的正误,还有躺在你身边、在月光下熟睡的人的呼吸声,都不那么简单。
你在那里(卢森堡公园)随时都可以到卢森堡艺术馆去,而肚子里饿得咕咕叫反而会使你觉得那里所有的油画都变得格外醒目、格外清晰,也更加美丽了。我就是在饥肠辘辘的时候学会了更加深刻的理解塞尚的作品和真正弄懂他描绘自然风景的方法的。我时常猜想他是不是也饿着肚子作画的;但我又想,也许它只不过是忘了吃饭罢了。人在失眠或者饥饿的时候常常产生这一类的想法,虽然不切实际,但很发人深省。后来我想,塞尚大概是在别的方面感到饥饿吧。
出了卢森堡艺术馆,沿狭窄的费罗路走过去就是圣绪尔比斯广场。这里还是没有饭馆,静静的广场上只有长凳和树木。广场上有一处狮像喷泉,鸽子在人行道上踱步,有几只停在主教们的塑像上。那里有座教堂,广场北边有家专卖宗教用品和法衣的商店。
从这个广场向河边走,就不能不经过出售水果、蔬菜、酒类的商店和面包店、点心店了。不过,仔细挑选一下路线还是可以躲开大多数食品点而到达西尔维娅·比奇的图书馆的,像又绕过灰砖白石的教堂来到奥德翁路,在向右转完就到了。
唯一可以选择的是走哪条路能尽快回到你写作的地方去。我从波拿巴路走到居内迈街,再到阿萨斯路,沿香圣母院路来到丁香园。……丁香园咖啡馆是最近的一家高等咖啡馆,也是巴黎最好的咖啡馆之一。冬天坐在里面暖融融的,春秋两季却是在外面更舒服:把桌子放在内伊元帅塑像一边的树荫下,还可以坐在林荫大道旁宽大的遮篷下的固定方桌旁边。……丁香园曾经是许多诗人常常聚会的一家咖啡馆。……有这些人在,这个咖啡馆变成了很舒服的地方,因为它们互相之间很爱攀谈,也爱喝酒、喝茶、喝咖啡,爱看摆在报架上的报纸杂志。没有人故意显示自己。
我找到西尔维娅·比奇的图书馆以后读完了好多书,其中有屠格涅夫的全部作品、已出版的果戈理作品的英译本、康斯坦斯·加奈特译的托尔斯泰小说以及契诃夫小说的英译本。我们来巴黎以前在多伦多时就听说凯瑟琳·曼斯菲尔德是一位很不错的短篇小说作家,甚至可以说她是短篇小说的巨擎。然而,拿她的作品与契诃夫的比较,就觉得一个是事事讲究的女子精心编造的故事,另一个则是知识渊博、表达能力很强的医生写下的朴素明快的小说。曼斯菲尔德的作品有点像淡啤酒,喝这酒还不如干脆喝水。契诃夫的小说却截然不同,只有脉络清楚这一点清澈如水,他有几个短篇读起来像新闻特写,但还有一些是相当精彩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里有许多可信而不能信的东西,但其中有些情节真实到你读了不得不信的地步:他写出了人的脆弱和疯狂、圣洁和邪恶、赌博的愚蠢,正如屠格涅夫描写了风景和道路、托尔斯泰再现了军队的调动、战斗的地形、军官的形象和厮杀的场面一样。斯蒂芬·克莱恩写过描写美国内战的小说,但跟托尔斯泰的作品一比,他的小说就像一个病孩脑子里出现的色彩缤纷的梦幻,看得出他从未见过战争场面,只读过战役的描述、看见过布莱迪的照片。这些我在我祖父家也见过。在我读到司汤达的《巴马修道院》之前,只有托尔斯泰的小说使我接触到了战争的真实场面;不过司汤达的这部小说通篇枯燥,对滑铁卢战役的描述是唯一精彩的章节。在巴黎这个在穷也能工作能过得好还能有时间读书的地方,走进这样一个文学上的新天地真像得到了一座金库一样。、
巴黎的生活永远写不完,在巴黎住过的人的回忆也各不相同。不论我们怎么变,巴黎怎么变,也不论去巴黎有多容易、有多困难,我们出游之后总要返回巴黎。巴黎总是值得眷恋的,不管你带去什么都能得到酬报。不过,这里写的是早年我们还很贫穷但很快乐时巴黎的情况。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1:16:06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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