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诗人的诗、繁复的思想、充满戏剧性而多情的人生,给了人们无尽的幻想。徐志摩卷入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思想文化的涡流中,以浪漫自由的角色成为了当年的明星般的诗人。连他的两次婚姻、恋爱和隐情,也几乎成为那个年代“公开的秘密”,甚至是他突然得让人难以置信的死亡,都成全了一部浪漫多情的人生悲剧故事。
新文化运动那一代,科举制度的废除使得他们与国家失去了内在的体制联系,民族间的分裂与压迫又使他们松解了与传统思想文化的精神纽带,这些都迫使他们寻找更强势的文化力量来支撑他们的信仰。适于“新”与“旧”,“中”与“西”之间的真空接合期,这种无所归依的文化漂浮感使五四那批知识分子更染上了一层“孤独”的色彩。
徐志摩生性浪漫,是个真性情者。《再别康桥》、《沙扬娜拉》以纯美的姿态进入大众的视野,然而孤独不代表无力,单纯也非暗示轻浮。他更多的诗的背后充满了至深的悲哀,和孤独的追寻,这归属于理想主义者无可救药的绝望的力量。
《再别康桥》一直被视为他的代表作,是徐志摩创造的高峰,却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顶点,他心目中有自己的理想风格,却又很难达到。“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全诗被一种少有的宁静氛围笼罩着。 这种人人意中所有,人人语中全无的艺术效果,显然不是仅靠诗人个性就能获得的,它来自于美感和个性的浸润和升华,来自存心至微的艺术创造。
最徐志摩的诗,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有它独自知道的悲哀和伤痛的鲜明”(《猛虎集》序),这是他思想和艺术的最深刻、神秘的结晶。这首诗冲破了笼罩他《沙扬那拉》、《再别康桥》的甜腻的氛围,轻柔的语调,朝向独特和伟大,而这就是《为要寻一颗明星》:
我骑着一匹拐脚的瞎马,
向着黑夜里加鞭;——
向着黑夜里加鞭,
我跨着一匹拐脚的瞎马!
我冲入这黑绵绵的昏夜,
为要寻一颗明星;——
为要寻一颗明星,
我才冲入这黑茫茫的荒野。
累坏了,累坏了我胯下的牲口,
那明星还不出现;——
那明星还出现,
累坏了,累坏了马鞍上的身手。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荒野里倒着一只牲口,
黑夜里躺着一具尸首。——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这首诗有一种至深的、超出一切言语的悲哀。
耐人寻味的是诗中不无嘲讽意味的急切语调。唐吉珂德式的骑着瞎马奋不顾身的“向着黑夜里加鞭;向着黑夜里加鞭”,但是这匹马不仅是“拐腿”的,而且是盲目的,但是“我冲入这黑绵绵的昏夜——我冲入这黑茫茫的荒野”,直到“累坏了我胯下的牲口”,“累坏了马鞍上的身手”,只是“为要寻一颗明星”。正是这悲剧式的勇往直前,无限加深了这种悲哀,“荒野里倒着一只牲口,黑夜里躺着一具尸首”是结局,直到这时“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却是命运,这不无反讽意味的神启,恐怕只能出没于天才般诗人的脑海中。他是抱着绝望、死亡,在追寻光明的路上,却依然置身于黑暗的夜中。
这样的诗已远远突破了一般性的思想认知层面。正是这样的诗,使我们看到了诗人徐志摩“浪漫多情”背后最严肃的东西。 对于茫茫人海中唯一灵魂之伴侣、理想之明珠的追求,这才是徐志摩生活和创作最根本的内驱力。这注定了他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
这就是徐志摩的诗,明知道世界的可怕,也要用自己的生命歌唱他的痛苦和快乐,他用鲜红的心来纪念绝世的声音。即使苦痛,即使不能停止呕血,他也会拼尽他的所有,歌唱星月的光辉和人类的希望,而这其中的愉快,只有他自己才能知道;这其中的悲哀和苦痛,也只有自己才能品尝。可这并不能阻止他,为了一个诗人的梦,他的“单纯信仰”,他的追寻,他对梦想和新的世界的渴望,他会偿尽所有的代价,包括死亡。
而这正是诗人充满希望和绝望、冲动和孤寂,最后背向光明而毁灭的一生的写照。最终从天上透出的水晶似的光明,成为一种喜剧式的哀悼,悲剧式的希望。从一个大的背景来看,这种理想受挫的至深创痛和悲哀不仅是徐志摩个人的,也折射出五四以来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悲剧式命运。
在《序》的结尾处,诗人忽然一扫疲惫和沮丧,倔强地疾呼,不要告诉我社会有多可怕,“这些,还有别的很多,我知道,我全知道;你们一说到只是叫我难受又难受。我再没有别的话说,我只要你们记得有一种天天歌唱的鸟不到呕血不住口,它的歌里有它独自知道的别的一个世界的愉快,也有它自己知道的悲哀和伤痛的鲜明;诗人也是一种痴鸟,他把他的柔软的心窝紧抵着蔷薇的花刺,口里不住的唱着星月的光辉与人类的希望,非到他的心血滴出来把白花染成大红不住口。他的痛苦和快乐是浑成的一片。”
对诗人、作家来说,生活不可能是他生命的重心,而只是他和这个世界联系的一个窗口。生活对于他们的创作的影响更为内在,生活本身并不能变成作品,只能在作品中凝聚或升华。徐志摩的作品中,充满了他的热情、执着和对自由的追求,而他本性孤独,难免透露出忧伤消沉。归根到底,个性并不是艺术品存在的真正理由,而是艺术美显现的必由之路。诗人的个性可以各不相同,但必然要通过追求完美而殊途同归。
好诗的真正标志是:美感带有个性的印记,个性又在美感中消融,融为一个活生生的艺术整体,甚至连诗人自己都感到陌生。 人们往往强调徐志摩的个性本身像诗,但实际上他最好的诗恰恰不是个性的直接渲泻。早在1923年,胡适就曾在日记中提到,徐志摩不同意胡适把“明白”、“有力”当作一个条件,而认为“忧伤”才是诗应具备的一个条件。 徐志摩正式以时日的敏感关注着人对现实层面的超越,而这与艺术息息相关。
相比之下现在的诗歌,空有形式、追求美感甚至是单纯的形式感,丧失了诗之所以成为诗的本质。空有皮囊,外表造的再好的机器人也仅仅是台机器而已,形式再好而没有内涵的诗,也仅仅是文字游戏而已。
然而徐志摩这的忧伤、单纯、执着的信仰,也缺少对人世的关怀。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是有目共睹的,但对于切切实实生活在这个世上的人,却无法产生像梁启超、胡适们所倡导的能够对社会产生积极现世的影响。然而,作为孤独的追寻者,他成为一个勇士,用他的生命写诗,冲破了甜美的氛围,怀抱死亡歌唱他的痛苦和快乐,才是最徐志摩的诗,才是诗人身后的秘密结晶。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1:15:09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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