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隆冬的下午,有人和我谈文学。“为什么棉棉和卫慧会在那个时候写出那样的东西?”他说,“那都是时代的产物。”是的,我想说,但是请别把两个人扯在一起,另外,在确立这个说法前先告诉我,什么不是时代的产物?
文学,社会现象,包括我们自己全被贴上时代的标签。只要两只脚站在地表,只要以描述将事物从概念具体到形象和语言,我们就无法超越时代。时代生出了我们,但不是复制,“时代产物”的说法让我不喜欢的一点,是它暗示了可替代性。九十年代,酒吧文化进入上海,外国音乐,香烟洋酒,***夜店,有一群人出没于夜色,以与过去决然不同的方式生活。时代说,它们来了,即使你不写,也总有人会写。你写出的文字是时代产物,是符号,是抽象的共通的大一统的,别人关注的并不是你本身,而是你所代表的时代和它的特征。看,你总有那么多酒精,总有那么多性,总有那么多混乱甚至***。我们此刻需要你,因为你照出了时代,你是一面镜子,反应当时的社会。人们被你震撼一下,所谓“很多从未在中国文学作品中出现过的人物在此书中闪闪发光”。你的价值在于拉开了时代的序幕,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将文学颠覆,被人谈论、习惯、贬低,最后消失,成为文学史上逝去年代的标本。
我不同意,我反对将《糖》看作九十年代身体写作的范本,看作时代推动作家写出的“音乐、性、滥交与酒精结合的产物”。《糖》就是《糖》,棉棉就是棉棉,与其他作者彼此隔绝。“身体写作”是评论家的语言,只有评论家需要下定义,需要提炼,需要将文本简单化,找出一个词汇概括所有现象。但他们往往粗暴而一厢情愿。为什么世界范围内古往今来如此多的作家,性从来是他们写作中必不可少的寻常佐料,而他们不是身体写作,我们的女作家却是?为什么我们不说,他们把混乱变作了艺术,还文学一个健全的样貌?她们被拿来为评论家服务,用文字证明时代,她们的文本遭到歪曲、误解和片面化。“当新事物进入中国,年轻人无法抵挡诱惑,他们沉溺于感官享受,声色犬马,这是时代症,是都市病。”这种说法相当模糊,似是而非,偷懒而且滑稽。他们过于关注将新鲜文本定性,关注符号、标签、表面,而非本质。《糖》对于我来说不是这些,也不止这些,我们接受到的讯息和判断让它变得扭曲而奇怪,干扰我们获取真正的阅读感受。
真正的阅读感受,即是个人的阅读感受才是真实,是全部。在《糖》里,我嗅到了丰富的气息,它的精神气质,像垮掉一代的迷乱和癫狂,也有美国作家西尔维娅•普拉斯的失控和诗意,唯一的不同是,他们都死了,“英年早逝留下漂亮的尸体”,而棉棉还活着,并且在改变。但它像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什么。它是爱,是动荡,是单纯的吸引与结合,是未被升华和总结的文本本身。如果阅读还剩下一点点乐趣,就应该是阅读行为本身带来的愉悦,只发生在文字营造的气氛之间,在唇齿咀嚼词汇的时刻,在眼睛一行行将语言劫掠,而绝不是大背景,不是时代意义,不是如何被归类,不是简单概括为女作家写出的性与滥交。我们进入任何一本书的阅读,都应该是赤诚的,未被玷污的,它悬在空中,只等待我们去触碰,它洁白无暇,没有定义,将接受读者自由而个人的感知。所以,尽情去读它吧,别被评论家干扰,用毫无禁锢的感受给它一个形状。
棉棉的文字直接,不修饰,抒情。她用日常叙述搭建起一个大略的故事框架,而后以诗性的语句填补它。所有她有速度,有力量,有激情,偶尔也有迷雾一般的氛围。她语言的生命力在于独特性,并非华丽、感伤、有意识的平白,或者做作的清洁。我怀疑她对于自己的风格并不是自觉选择的结果,而是一种自发的原生的写作状态,甚至可以想象她平时就是这样说话的。棉棉的吸引力在于她“有生活”,与许多好作家一样,她的经历让她言之有物,而不是无病呻吟,胡编乱造。所以她能写出那样逼真的妓女、混混、皮条客,而且我相信他们原本就是真的。如果真如她在文末所说“以上故事并不是我的自传”,如果有60%以上来源于完全的虚构杜撰,我会同意编辑所说“作家有很多种,而你属于天才”。因为回忆经历、模仿生活是简单的,只要找到正确的语言,将自己的过去叙述一遍,很有可能写得好看。但创造是困难的。假如《糖》是生活的复写,这并不抹煞它成为一部杰出的作品,只是不知路的尽头是不是很快就会来到。经历总有一天会被啃尽,真正的作家不只是记录,必须创造。对于我喜欢的作家,我总希望他们别写太多专栏和随笔,而是创作一些有分量的能够留下的东西。从这个角度说,《声名狼藉》我不喜欢,我觉得它故弄玄虚,没有进步和成长,停留在过去,不是一个真诚的好作品。
我没有赶上《糖》最初问世的时候,但这不妨碍我在今天读它,并喜欢它。它的前半本非常棒,非常完美。它不仅属于九十年代,少给它一些时代烙印。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1:07:26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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