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丈夫和历史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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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电影在知识界已然获得一席之地。以前,影像的知识合法性是遭到质疑的,只有博物馆里的美术作品才有资格进入学术大厅,那也是忝陪末座。不过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新浪潮以降,电影升格成为艺术,布罗代尔听说他的学生想从电影文献里研究历史,也开始大力支持。
所以让·克劳德·卡里叶和达尼尔·维涅请历史学家娜塔莉·泽蒙·戴维斯(Natalie Zemon Davis)参与制作他们的电影《马丁·盖尔归来》(Le Retour de Martin Guerre),做他们的历史顾问,戴维斯欣然从命。
在参赞拍摄的过程中,戴维斯大受启发。拍完电影,她很快写出一本小书。与电影同名的这本史学专著后来引起争议,或批评它“杜撰”,或盛赞其别开生面,把它判定为“后现代历史编纂学的代表作”。
情况是这样的,戴维斯在书的前言里说,眼看电影明星德帕迪约慢慢融入角色(feel his way into the role),这让她大受启发,给她一条“思考(历史人物)的新路子”(gave me new way to think)。
确实,德帕迪约塑造的“假马丁·盖尔”形象相当精彩。他以冒充的身份回到别人的家乡,初次见到他本应熟悉而其实从未见过的家人乡邻。显得既胆大妄为又暗中心虚,表演细腻而充满爆发力。尤为惊人的是,这角色不仅符合故事的逻辑,更具有中世纪农民的质感。那些夸张的神态举止、突然爆发的狂笑,天然有一种令现代观众感到陌生的东西,这是未受到现代礼仪规训的行动说话方式,是从未使用镜子和照相机、很少看到图画的人的举止,是老勃鲁盖尔画中的粗汉,是巴洛克式的肢体动作强烈夸张的人物。
在严谨的历史学者戴维斯看来,德帕迪约的表演几乎向她打开一扇通向历史实验室的窗子。在这间封闭的实验室里,历史学家可以设定人物,令其表演,观察事件在环境中的演绎,从而理解历史的真相,或至少历史的一种可能性。电影在场景和叙事时间上的连续性,迫使它的历史顾问开始运用想象和“虚构”。
如今,“历史实验”(historical-experimentation)已不算是个太异想天开的说法,《侏罗纪公园》的作者,迈克尔·克莱顿(Michael Crichton)在他另一本畅销小说《重返中世纪》(Timeline)里描绘过这样一群历史学家,他们把自己关在一个封闭环境内,模拟古代人的生活,像中世纪人一样吃喝玩乐、穿衣练武,切身体验被淹没于历史中的生活细节。而BBC拍摄的那种历史纪录片和虚构历史故事片,更是大批量地模拟仿真“历史现场”(我们的央视也常常在历史纪录片中添加类似的实验片段,以他们擅长的那种中华牌电视剧的轻率风格)。
但是,电影真的能够朝向历史不断“逼真”么?就像《法国文化史》作者提出的那个问题:1650年南特大教堂的钟声,我们真的能知道它到底是怎样的声音么?我们真的能够断定,那个中世纪的法国骗子,其言行举止果然就是德帕迪约在电影里那种样子么?
不错,他那弯腰拱背的姿势,放纵言表的悲喜情绪,的确像是一个从未有机会站在镜子前整顿仪容的中世纪农民,他甚至有老勃鲁盖尔版画人物那种缺乏——现代人类体格学(somatology)标准规训下的——比例感的强壮身材。可说到底这是一部电影,观众需要清晰的故事情节,人物行为的逻辑必须合理(合乎现代观众的理解力)。德帕迪约一旦沿着剧情往下走,身上那股“假设的”(其实也许只是那种让我们感到陌生的距离感)中世纪味就渐渐消失。
因此戴维斯觉得有必要写这样一本书。这本书和电影站在同一个起点上,但当电影开始向悬疑故事转弯时,戴维斯让她的历史学著作继续往前走。
电影让戴维斯学会用“微观的”、“切片的”方式看历史,让历史学家开始观察和想象隐藏于古代文献中的人物,让他们用田野式的人类学方法来撰写历史。因为电影要刻画十六世纪法国南部郎格多克地区一群农民的形象,要理解他们面对变化中的事件会有怎样的情绪和反应,戴维斯就得去查找文献里的说法。
但十六世纪的农民,百分之九十以上不会写字,可资借鉴的家庭记录和日记实在太少,而那些文学作品里的中世纪农民,按照古典通例,又大多是滑稽的丑角。幸亏,历史在这页上给自己做过注释,戴维斯的运气和《蒙塔尤》的作者一样好。“真假马丁·盖尔”案件有详实的法庭记录,更有两部当时的文献详尽描写这件事,其中的一个作者,甚至还是审理案件的法官。那些记录充满细节,包括邻里之间的闲言碎语。而事件本身所具有的强烈冲突,又使涉入其中的这群农民瞬间暴露在阴暗历史舞台上难得一见的强光下,他们互相纠结的利益关系、他们的感情和需求、他们赖以面对人生的观念和信条,历史学家很少有机会审视这些东西。
这故事天然就像一个“故事”。一个从巴斯克地区移民到法国南部的家庭,他们凭借烧砖的手艺很快融入当地村落生活(或许应该由此对中世纪欧洲农村人口迁移的原因和状况作出新的判断)。这家的儿子年少结婚,门当户对。新娘长得漂亮,直到多年以后,法官仍然用“美丽”(belle)来形容她。只可惜床事不谐,多半是男的阳痿,不过据说女的那头也有点问题,于是沦为乡人笑柄。戴维斯在这里语焉不详地说(也许只是推测):同村的年轻人一定把新婚的小夫妻当作“charivari”的对象。中世纪时盛行在法国南部地区的这种风俗,一度被教会法庭禁止,不过在穷乡僻壤,官方的禁令并不太值得尊重。这风俗简单说,就是在新婚夫妻家门前荒唐胡闹,装扮女人,做猥亵动作,吵吵嚷嚷敲锣打鼓,用来羞辱奚落那对夫妻,如果女的那位是仍在服丧期的寡妇,或者结婚一段时间后仍无怀孕迹象。
八年以后,在一位乡村巫婆的帮助下,马丁·盖尔的妻子总算怀孕,生下一个男孩,但他很快就离家出走。这件事再次告诉读者,即便在中世纪,生性叛逆的年轻人还是会有机会让自己“在路上”。马丁·盖尔的确见到很大世面,他给意大利的大贵族做仆从,又参军打仗,最后弄断一条腿。
但是在老家,一出鸠占鹊巢的好戏在上演。另有一位马丁·盖尔回到家乡,那是个冒牌货,但所有人都相信他就是那个马丁。在没有照片,也很少有画像(在农村更不大可能有)的中世纪,这事情确实会发生,因为可以对照的只有记忆(而且是一种普遍缺乏图像知识的记忆)。就算冒牌货本人,因为没有机会照镜子,大概也会怀着更大的自信去装扮别人。比较令人惊讶的是贝特朗——那位年轻的妻子,她也看不出这是假的。在这一点上,历史学家戴维斯和那个后来终于回家的丈夫一样,怀疑贝特朗其实心里完全明白。也许她是故意,也许是因为复杂的利益关系对她的记忆发生某种倾向性的影响,她同这个冒牌货相处愉快,其愉快程度甚至超过她和真的丈夫在一起的那段时光。
假马丁想要拿回由他“叔叔”代管的家庭财产,这件事让他结仇。叔叔发起一场旨在揭露他假冒身份的诉讼。教会法庭介入,调查并不容易,两造干证倶至,人数差不多,剩下的邻居左右为难。作为妻子,以及作为那位叔叔的继女(贝特朗的母亲后来又嫁给马丁·盖尔的叔叔),贝特朗聪明地玩弄两面下注的技巧(戴维斯很不满意电影在这里的简单处理,在书中着力分析这位妻子的处境和相应的心理逻辑)。假马丁几乎要赢得这场诉讼。就在这个时候,真马丁瘸着腿回到家中。
编写《私人生活史》的乔治·杜比(Georges Duby)在评估他自己参与的电影工作时——他的那本书名优美的历史学著作《布汶的星期天》(Le Dimanche de Bouvines)当时正在改编成电影——对《马丁·盖尔归来》评论说,因为《马丁·盖尔归来》那部电影叙述的时代距今较近(同他自己的电影相比),相关文献已有大量关于日常对话的记载,所以让影片中人恰如其分地说话相对容易得多。就像手段高超的厨师碰到上佳食材,戴维斯遭遇的确实是历史学家难得一遇的好素材。
虽然最初只是想要拍一部电影,想要用影像来完整复原那段历史,但这项工作更像是对历史学业务的挑战。作为历史学家,戴维斯所面对的是前所未有的新难题。正如杜比在上述那篇短文中所说,那些布景安装,那些人物的手势和姿势,以及(更加困难的)如何让演员像历史中人那样说话?历史学家一旦介入电影这门新业务,就会发现对于从前以为自己极其熟悉的领域,他还相当无知,对这段长期专业研究浸淫其中的时代,他还有相当大的“知识漏洞”。
历史不仅是有关古代事件的一组原因和几种结果的讨论,它是那些历史中人“也许看到过的世界”,是他们“也许有过的反应”。戴维斯发现,在进行更加细致微观的历史叙述时,她不得不“捏造虚构”(invention)一点东西,但那些东西必须“由过去的声音作严格的检验”(held tightly in check by the voices of the past)。
戴维斯用一种轻快的方式为我们讲述这段历史轶事。在文献的片言只语之间,历史还有无数空白,扔开长期学术训练养成的自律,在这些空白之处大肆想象和虚构,我们可以想象她有多么愉快——“what a pleasure to recount the history of Martin Guerre once again.”(再次讲述马丁·盖尔的历史,是何等快慰之事啊)——她在前言中说。
但这仍然是一件困难的学术工作(如果不是比旧的方式更难的话),作者查阅相关时期和地域的大量历史文献,寻找事件的背景,人物的动机,谨慎地建立各种解释模型,在有争议的地方提出不同的可能性。
中译本相当不错,读者尤其会喜欢它的“全须全尾”,作为学术著作,这本书注释索引体例完备。不过说到(连杜比这样的大学者也难免有的)“知识漏洞”,第二章开头有一个小小的误解。作者提到马丁·盖尔的“小鸡鸡”在“codpiece”里渐渐长大,这个词,翻译成“***盖片”固然不错,但页底的译注里说,那是十五、十六世纪男子紧身裤内穿着的***盖片,这就略有不确。书中所说的“紧身裤”(hosen)是中世纪的一种服装样式——贝特朗之相信假马丁·盖尔,始于他提到那条白色“紧身裤”。在不同时期和地域,“hosen”有不同的裁制方式,有的直接外穿在短袍下,有的作为衬裤,有时它还像是连***,而且实际上,它并不十分“紧身”。至于“codpiece”,实则指叠加在两条裤腿之间(把两条裤腿连在一起的裤裆那时尚未发明),覆盖那个隐秘部位的盖片(有时甚至做成小口袋)它在外而不在内。法国人叫它作“braguette”。这件东西,拉伯雷大肆渲染过,老勃鲁盖尔画中的农民人人穿过,电影里的德帕迪约两腿之间,也分明挂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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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1:06:48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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