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当我从同事那里知道一方先生早年学医的时候,这位曾经的“王大夫”已然是一位医学人文学者与传播者。在当时,他的医学背景的揭晓令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怪不得对医学人文如此专注。我猜与我那时的想法相同的人一定大有人在,所以一方先生为他的新书《医学是科学吗?》撰写自序的时候,首先就把这一点拎了出来:“其实大部分有医学知识背景的人都漠视医学人文学科,认为是一只‘不下蛋的鸡’,说起来,我还真是个例外。”
当大幕拉开,却无人喝采,以我偶尔闪现的“小人之心”观之,这多少会令“不务正业”的“王大夫”有些知音难觅的落寞,但是一方先生看到的远不止于此,在他自己看来,医学人文研究在医学同行中难得共鸣,这并“不只是某位研究者个人遭际上的惆怅,更是一个学科的无奈”。
但是医学人文真的只是一只“不下蛋的鸡”吗?
考察20世纪医学的历史,可以约略看到两个关键词,其一曰“技术”,其二曰“利益”。二者相互交织,共同塑造了这一个百年的“医学”。
先看“技术”——这应该就是传说中那只“会下蛋的鸡”。回首20世纪医学的历史,从诊断到治疗,新发现、新发明与新技术的引入改变了医学的面貌,这一个百年,医学进步所挽救的生命比以往任何一个世纪都多,多半也是医学赢得最多喝采的一个世纪。书中提到这样一个细节:1979年的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获得者是两位工程师,他们毫无医学背景和生物学背景,却因发明计算机断层扫描技术而获此殊荣;而与此相反,“彰显巨大人道主义影响和人格光辉”的史怀哲医生却只能得到诺贝尔和平奖。此事乍看关乎奖项分配,但其深层影响则在于“助长了医学中的技术主义倾向”。有技术撑腰的医学因此平添了些优越感,而原本人与疾病的恩怨、人与人之间的求医问诊故事也因此更换了主角。
很多人大概都有这样的经历:去医院看病,和医生说不上两句话,一大迭检查申请单已递到眼前;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在不同楼层与不同楼栋之间穿行,面对不同的仪器,然后用那一大迭检查单换回一大迭资料报告。仪器成为医者与患者之间冰冷的中介,而医与患之间知识信息的不对等则令患者的声音成为非主流的、微弱的甚至缺失的。
再看“利益”。当药物与检测仪器渐渐成为健康与医疗的代名词,过度治疗的问题正在浮出水面,而这与医药产业背后巨大的经济利益相关。美国医学记者Shannon Brownlee在其2007年的新书《过度治疗:太多药物为何令我们更加病态与贫穷》(Overtreated: Why Too Much Medicine Is Making Us Sicker and Poorer)中,曾就技术与药物的滥用与过度使用问题进行过深入调查与研究;在该书作者看来,药物与仪器尽管越来越先进,但人们并未因此而获得更完善的保健与护理,恰恰相反,政客—医药工业的利益盖过了患者的利益,由于这种利益组合的存在,一方面有钱人们被诱惑着将银子投向不必要的治疗程序,而另一方面,那些无法一掷千金的人们则被随随便便打发了事……。这虽然是美国人书里写到的事,但稍加留意就会发现,就在我们的身边,诸如此类的事也正在每时每刻发生着。而且即使已经一次次见诸报端,患者们却仍然无可奈何。在一次次被“宰”被欺骗之后,在越来越多的人眼中,医生已经不再是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医院已经不再是扶危济困的圣洁之所——前些年一方先生早就说过:医学已经严重透支了患者的信任。
在“离床医学的诞生”一文中,一方先生这样写道:“我们正在缝制一件皇帝的新衣,人们却毫无警觉,大凡明眼人都能发现,现代临床诊疗的发展过程,是在职业化、技术化催生下刻意去主观化、去情感化,不断追求客观化、符号化、数字化的过程,本质上是离床化的历程,也是患者身心体验被抛弃、被遗忘的历程,是人类痛苦的失踪史。问题还不在如此,而在于对此毫无反省和批判,并且将这份技术主义(还夹杂着消费主义的牵引)的迷失视为进步的必然趋势。”当技术至上和利益的追求与实现裹挟着医学穿过欢呼的人群,陷落的不仅是医学本应包含的人性的温度,还有医学本身。
而医学人文正如同欢呼人群中始终保持着冷静与警觉的那双眼睛,又或者是技术时代的另一种声音,当大多数人为这个时代的医学欢呼时,它的声音也许有一些些不合时宜,但却意义深远。
以人文的名义反省现代医学,这在《医学是科学吗?》和《人的医学》两书中,首先是通过对一连串问题刨根究底般的追问而实现的。“医学是科学吗?”“医学为什么不是科学?”“医学究竟是什么?”这样的追问,并非为了学究式地修订字典中的一个词条,而是要在这样的追问中重新找回现代医学逐渐失落的人文表情。正像每一种表情都牵系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情感,医学的人文表情所映射出的正是医学最核心的气质:对生命的敬畏,对人性的感知,对痛苦的倾听与理解,对病人权利的尊重,它超越于知识与技术之上。为现代医学寻回正在失落的人文表情,这不仅是患者的福祉,更是医学自身成长之必需;而当这种反省来自医学界内部则显得尤其珍贵,它标示了一种成熟的批评氛围,正像所有其它学科一样,医学注定要在批评中成长。照我的理解,一方先生所谓之“学科的无奈”,其意味应正在于此。
“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
这是一段镌刻在撒拉纳克湖畔墓碑上的铭言,在一方先生的书中,这段话不只一次地被引用。反复品读,就读出了仁厚与谦卑。其实,它不仅是一位医生所理解的医学的目的,应该也是医学的智慧吧。
阖上书的时候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也许医学人文的确是一只“不下蛋的鸡”,因为它根本是一只雄鸡,在狂欢夜过后的黎明唱将起来,提醒众人去思考去反省一些被漠视的问题,而这些问题关乎医学的成长与未来。一方先生说:“在医学人文主义的‘营盘’里,我最想当一名‘号兵’,向着义勇军们吹响人文主义启蒙的号角。”虽然他自谦“自家功夫修炼不济”,而将“号角”换作了“丝竹”“蓝调”的“低吟浅唱”,意义其实大抵相似吧。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1:06:18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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