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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开始阅读格非的《人面桃花》,心绪便已被这古意悠浓的书名所左右,不禁想起崔护的诗来: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人面桃花”四字背后,包罗的是一个旖旎而又怅然的唐代传奇,让人低徊不已。我不禁期待:格非所写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面桃花”的故事呢?
“父亲从楼上走下来了。他手里提着一只白藤箱,胳膊上挂着枣木手杖,顺着阁楼的石阶,一步步走到院中。”小说就是从这样一个简淡场景开始的。此时,少女秀米正在院中清洗她那因月事而脏污的衬裤。发疯了的父亲就这样走下楼,走出了陆家宅院,走出了普济,走到了不为人知之处。留给秀米的,是因父亲的发疯和出走而引发的一连串的猜测:父亲究竟是如何发疯的?是因为那张韩昌黎的桃源图,还是因为那“金蝉啮锁烧香入”的笑话?抑或是源于那个关于风雨长廊的痴想?秀米不知道答案,我们也无从知晓。格非用一个男人的出走罗织了一张网,秀米被这张网围困了,我们也一样。总之,那个发了疯的男人走到了小说之外,却将看着他离开的人们网罗于故事之中。
无可否认,我被父亲出走的情节牵引着,我试图从字里行间寻求父亲的下落,哪怕是一点蛛丝马迹。然而格非似乎并不打算在此多着笔墨。父亲走了,而生活仍在继续。我只能同秀米一道审视这个名叫“普济”的村落。事实上我所得知的远比秀米要少得多。最为明显的一点是,秀米至少知道她所处何时,而我却只能远远观望这个古风尤存的村落,不知今夕何夕。小说的第一章《六指》给我的感觉就是如此。父亲出走留下的巨大空洞被普济的生活所覆盖,而普济的生活又包孕着一个更大的空洞,这个空洞便是时间。尽管我可以清楚地知道,父亲出走于春末,而张季元死于冬初,彼时少女秀米年方十五。然而年份的缺失却让我懊恼,我一度以为格非是在故意掩藏它,以便阻断我探寻父亲下落的线索。而当我终于在第二章《花家舍》的开头看到“光绪二十七年六月初三,仍晴”时,我才惊觉自己又陷入了另一个空洞之中。张季元的日记终于将故事的年代拴在了历史的时间轴上,而我却无法从它那里知道更多。(其实在第一章《六指》中,薛举人被砍了头的那段里,格非已经巧妙地暗示了年份,因为他征引了一段地方志:“薛祖彦(1849~1901)……”我后来发现。)相反,当我开始和秀米一道阅读张季元日记,亦悲亦喜、嗟叹唏嘘之时,我不禁想起秀米与张季元的最后一次见面。在那次见面中,张季元在父亲住过的阁楼上敲响了那只能预知吉凶未来的“忘忧釜”:“瓦釜发出了一阵琅佩相击之声,清丽无比,沁人心扉。秀米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一片羽毛,被风轻轻托起,越过山峦、溪水和江河飘向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她仿佛看见寺院旷寂,浮云相逐,一时间,竟然百虑偕忘,不知今夕何年。”“秀米忽然想到,自己刚才听得瓦釜之声,眼前一阵恍惚,觉得自己像一片羽毛飘在空中,最后竟落在了一个荒坟上。似乎时不祥之兆。”这个不祥之兆应验在《花家舍》一章中,秀米在成婚之日被花家舍土匪所劫,囚禁在一座小岛之上,而那岛上,恰有孤坟一座。然而,那金蝉是什么?六指人是谁?那未说尽的忘忧釜的秘密又是什么?秀米,又将何去何从?
……
就这样,格非用一个空洞覆盖着另一个空洞,情节如同细绳,轻巧地网罗在一起,罗织成一张关于风雨长廊抑或花家舍的网,网罗着一个“人间天国”的理想。它在特定的时段里被冠以“革命”之名,然而在格非的叙述中,这个宏大而堂皇的名词依旧显出了它虚空的本性。
在清末的风雨飘摇中,少女秀米在普济所嗅到的,不过是些许的异样气息。父亲的出走引出了那个关于风雨长廊的设想,他想用风雨长廊将村里的每一户人家都连接起来,这样一来,普济人就可以免除日晒雨淋之苦。父亲曾经的好友丁树则曾狠狠嘲笑了这一不切实际的空想,帐房宝琛对此也有所评述,他说:“有些事,在心里想想,倒也无妨。你若真的去做它,那就呆了。”可少女秀米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她隐约觉得,那个她爱过但业已死去的男人张季元所从事的事情,或许与建造风雨长廊并无二致。或许,正如后来花家舍的总揽把王观澄所说,秀米的心,就如同囚于笼中的野兽,它并不如秀米想象中般温顺。在花家舍大乱之时,秀米就曾起过取代王观澄实现人间天国梦想的念头。在经历了人生的重大变故、委身悍匪、远渡日本之后,秀米回到了普济,开始了建立人间天国的实践。她的所有设想其实就是花家舍,连蜜蜂都会迷路的花家舍。在那里,一切都是平等的,连太阳照到每家院子里的面积都是一样的。
革命不可避免地失败了,因为连秀米也不明白,所谓的革命,究竟是什么。“革命,就是谁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知道他在革命,没错,但他还是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她这样对老虎说。革命期间的秀米并非她自己。“她目光总是有点虚空,有点散乱。她看人的时候其实什么也不看,她与乡邻寒暄的时候其实什么也没说,她在笑的时候其实是在掩饰她的不耐烦。”她只是想借做一件事,去忘记另一件事情。的确,她需要忘记的太多。她身上所承载的痛苦和悲哀太多。如老虎所说,“她的脸是悲哀的,她的叹息声是悲哀的,甚至就连她打了一个嗝儿,也能让人闻到悲哀的气味。”在这期间,她的母亲死了,她的孩子死了,就连家财也被人诓骗干净,树倒猢狲散,她一无所有了。
在身陷囹圄之时,秀米有过这样一段反省:“她重新回过头来审视过去的岁月,她觉得自己就如一片落入江中的树叶,还没有来得及发出任何声响,就被激流裹挟而去,说不上自愿,也谈不上强迫;说不上憎恨,也没有任何慰藉。”说到底,这场所谓的“革命行为”带给她的,终究是只虚无。
其实,张季元早已表达过这种困惑与虚无:“比如,有一件事,你一边在全力以赴,同时,你却又明明怀疑它是错的,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再比如你一直在为某件事苦苦追索答案,有时,你以为你找到了这个答案,可突然有一天,你发现这个答案其实不在你的想象之中,它到了别的地方。”在土匪窝里建立起“人间天国”的王观澄曾说,“花家舍迟早要变成一片废墟瓦砾,不过还会有人重建花家舍,履我覆辙。六十年后将再现当年胜景。光阴流转,幻影再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可怜可叹,奈何,奈何。”在饱含了宿命和轮回意味的话语中,革命成了一件漫无目的而又不断重复的虚无之事。只有尼姑韩六的一席话似是当头棒喝:“那王观澄心心念念想造一个人间天国,只是在追逐自己的影子罢了。到头来只给自己造出了一座坟墓。”然而聪慧机敏如韩六,也只能否定什么,而终究肯定不了什么。
其实秀米也早有觉悟,在她看来,王观澄、表哥张季元,还有那个不知下落的父亲“似乎是同一个人。他们和各自的梦想都属于那些在天上飘动的云和烟,风一吹,就散了,不知所终。”然而她终究还是步其后尘,诚如她所说,“只有不可能的才是值得尝试的”。
在《禁语》一章中,她又一次回到普济。在归途中,她“第一次正视这个纷乱而甜蜜的人世,它杂乱无章而又各得其所,给她带来深稳的安宁”。她以“禁语”的方式来惩罚自己。她不说话,终日寄情于花草。“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花间迷路的蚂蚁,生命中的一切都是卑微的,琐碎的,没有意义,但却不可漠视,也无法忘却。”直到有一天,在普济遭受饥荒,她意外地得到一袋米,请两位老人负责施粥。她从这极度的困迥中看到了那个还未来得及建立的大同世界的影子,悲欣交集。
最终,她去看了花家舍,重访那座给予她某种启蒙的孤岛,然而物非人亦非。她终于在那只忘忧釜中看到了“凤凰冰花”,看到了她的过去和未来。她在过去和未来的消融中死去了。
故事就此终结。这诚然是一个旖旎而又怅然的故事。我仿佛看到静静死去的秀米,普济已无桃花,那人面之上飞起的两抹殷红,也随着秀米生命的消逝而隐退,只留下一阵怅惘唏嘘。方寸之地,似乎真的空落了一下。
这人面桃花式的虚空呵。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1:03:03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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