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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丽塔新版《洛丽塔》:一次翻译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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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10:5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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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搜狐读书频道

作者:曾园

新版《洛丽塔》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在2005年12月高调推出,我对广告宣传并没有寄予太大的希望。促使我把这本书放进“购物篮”的,大约是传说中此书详尽的注释和上海译文出版社列出的纳博科夫主要著作的目录。当我拿到书时,版权页上的一串数字让我吃了一惊:2006年2月第3次印刷。就是说,这本书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就加印了两次!

众所周知,纳博科夫小说的第一个译者是梅绍武先生。梅先生翻译的《普宁》第一次为中文纳博科夫定下了调子。1989年,还在大学读书的黄建人翻译了《洛丽塔》。当我读它时,我没有失望(尽管品位高雅的人指责它的装帧异常低俗),纳博科夫仍然在用自己的声音说话。其实我应该更准确地猜测(假如矛盾修辞法被允许的话),黄建人也许熟读了梅先生的《普宁》,所以在《洛丽塔》中我没有听到刺耳的不和谐音。几年后,刚毕业的于晓丹也译出了她的版本。于晓丹的译本是目前流行最广并得到公认的版本。

几天前我看到江晓原先生的一篇文章《在文学和道德之间》中有这样一句:“……主万老到而奔放的译文,这是迄今已出版的最好的《洛丽塔》中译本。”我认为江晓原先生的这种说法是不负责任的,除非他已读完了《洛丽塔》11种中译本。我用黄建人、于晓丹的译本加上英文版对照读了主万的译本,我得出的结论是主万译本既不老到也不奔放,主万先生虽然是“翻译界的大家、复旦大学和华师大教授,也是学界熟知的桐城派嫡传后人,其外祖父是晚清重臣兼书法名家郑孝胥”,但在他的《洛丽塔》译本中,这些光环都是不发光的。令人震惊的是,无论是中文还是英文,这位大家的水平(仍就译本来说)尚不及昔日的两个女生。

对照阅读三个译本的过程中我发现,尽管没有哪个译本是全部正确的,但是译本之间有矛盾的地方,主万译本错误的机会要大得多。译者的信念也在对比中浮现在笔者的印象之中,比如说,黄建人的不避艰险、文气贯通,于晓丹的求稳求准,力求传神。而主万呢,笔者看不出他的原则,有时似乎在尽量让译文更加汉化,能“雅”则“雅”,但是译文中硬译、不通的地方最多,而且离纳博科夫越来越远。

理解问题

这种错误有时仅从译文的上下文分析就可看出,熟读纳博科夫的读者从风格也可看出译文是有问题的。这里列举两例:

P13:“那些美丽和蔼的人儿对我十分宠爱,还为我深可慨叹地失去母亲而温柔地加以安慰,流着可贵的眼泪。”

“美丽和蔼的人儿”指的是幼年亨伯特父亲的女友们,这一句是讲她们和幼年亨伯特的关系。“还为我深可慨叹地失去母亲而温柔地加以安慰”这种累赘句式在主万译文中很多。其实这里的原文是非常流畅的(beautiful and kind beings who made much of me and cooed and shed precious tears over my cheerful motherlessness.),这个句子的问题首先是“深可慨叹”这样古雅的词纳博科夫是不会放在这里的,其次这个词也翻错了。修饰“失去母亲”的这个词“cheerful ”的意思是“愉快的、高兴的”,cheers(干杯)就是该词的另一种形式。而主万翻译至此,看到“失去母亲”之后,随心所欲地写下了“深可慨叹”这个他钟爱但原文中不存在的词。这一句黄建人的翻译是:“她们可真把我当一回事儿,和我说话总是轻言细语,而且一提到我那快快活活的没妈的日子就眼泪汪汪。”

如何评价黄译?我认为“老到、奔放”是合适的。

P42:“日出时那个白痴歇斯底里地发作起来”。

原文是I derived some fun from that nuptial night and had the idiot in hysterics by sunrise.这一句写的是亨伯特第一次婚姻的新婚之夜,夫妻双方都很满意。但是从主万的翻译一点儿都看不出这是在写新娘子的满意,读起来感觉是新娘子在原因不明地发疯。黄建人把idiot翻译成“小傻瓜”是契合气氛的,黄译“天亮时,我的小傻瓜已有几分歇斯底里”准确而传神。

语法问题

P19:“我们相互交谈经历。”

“交谈”在汉语中恐怕只能算是“不及物动词”,不能带宾语的。这里带了宾语显得句子很别扭。而且意思也不对。compared notes尽管有两个意思,“交换意见”和“对笔记”。根据上下文,正确的应该是于晓丹的译文:“我们比较过彼此的日记。”

P19:“洛丽塔呀,你曾经这样爱我!”

这句情不自禁的顿呼语有些骇人。前面亨伯特回忆了他与初恋情人的恋情,最后怎么会突然联系到了洛丽塔身上?众所周知,洛丽塔是不怎么爱亨伯特的。原句是Oh,Lolita,had you loved me thus!这个倒装句其实是省掉了if的虚拟结构的条件从句,表示与现在事实相反的条件和结果。正确翻译是“哦,洛丽塔,若是你曾这样爱过我该多好!”(黄译)

审美问题

主万译本的最大问题就在这里。我想没有哪个读者受得了这样的句子:“我很清楚万一荒唐地我成了她的房客,她就会有条不紊地着手对我做出接受一位房客对她可能所意味的一切。”(P58)“在我和女人的卫生关系方面,我切合实际,诙谐,轻快。”(P23)还有时常冒出的方言或自创词:“毛娃子”、“伟男子”、“伟伴侣”等等。最应该警惕的恰恰是那些没有犯语法错误的部分。纳博科夫之为纳博科夫,并不在于他用词正确,而在于他在创作中所追寻的“语词的冒险”。小说开头的段落很多学习英文的人都会背诵:“Lolita,light ofmy life,fire of my loins.My sin,my soul……”我见到的五个译本中,于晓丹把这种呢喃的迷醉感保存得最好:“洛丽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我们来看看主万的翻译:“洛丽塔是我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同时也是我的罪恶,我的灵魂”,加那么些词,把具有诗意的句子弄得枯燥乏味,难道译者觉得自己比纳博科夫的文采更好些?作家郑亚洪对这句的评价是“将文学味剔除得干干净净”。主万在意译和直译间一直拿不定主意,他犯的错好像总是在不该直译的时候直译,在不该意译的时候意译。而最不应该的是改动原作。这样的例子隐蔽性很强,因为读起来表面上是“通”的。不过我也找到了若干例子:

P1:《Do the Senses make Sense?》主万译成《理性有意义吗?》,小说中很多虚构的书名都很滑稽,但主万翻译得很乏味。于晓丹的翻译是《意思有意思吗?》就好多了。这里笔者再奉献一个可能性:《意义有意义吗?》。

P34:“也许,就在三年以前,我还看见她下学后正往家走!”这是亨伯特看到一个年轻妓女的夸张感叹,情绪很急迫。结果译文标点符号过多,就一点都不急迫了。我们看原文:Perhaps only three years earlier I might have seen her coming home from school!中间没有一个标点符号。

P77:“我费劲地弯下高大的身体准备钻进车去的时候。”原文是:I laboriously doubled up my large body in order to crawl in。黄译是“我还在费力地把自己庞大的身躯折成两半往车里爬”。喜剧性就出来了。

P88:“好看的、普通的伊甸园红苹果。”小说之王纳博科夫会在这里多此一举用“普通”一词?原文是abeautiful,b***,Eden-red apple.“b***”的意思应该是“陈腐,老一套”。黄建人的翻译令人捧腹:“一只年高德劭的伊甸园苹果。”的确,这个苹果在诱惑了夏娃之后,又再一次诱惑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犯禁。

P118:“但是先前从来没有出现在报上那个令人激动的专栏中。”在为多义词选择意义时,主万总是要选择最普通的词。如果这样写作,纳博科夫犯得着常常翻《韦伯斯特词典》吗?黄建人的翻译是:“但她以前还从未在这份光芒万丈的报纸上出过风头。”

P469:“有一刹那我上了一座十分奇怪的安了顶篷的桥,”这一句看上去四平八稳,绝不可能有任何毛病。但是主万在这里删了这句中最调皮的词sheathed。黄建人的翻译是“一座怪里怪气的带顶篷的小桥把我套进去了一会儿。”要不是为这个“套”字,我猜纳博科夫都懒得写这一整句。

忧虑与希望

尽管我毫无必要地冒着风险把这次翻译认定为一次事故,但我认为责任并不在主万先生那里。无论如何,一个人翻译一本书是没有错的。笔者看到主万在译文中左支右绌、进退失据,也时时生出同情之感。假若这本书作为普普通通的第11个(或第111个)版本出现,我想是没有任何人去认真对待它的失误的。但是上海译文作为目前国内最好的外国文学出版社之一,在推出纳博科夫文集这项重大举措中,隆重推出了这样一个译本,我认为的确是一个事故。

不过对这套纳博科夫文集中的几本笔者仍充满希望:《眼睛》、《荣誉》、《天赋》、《阿达》、《庶出的标志》、《透明物体》和《看那些小丑》。正是出于对这些书的期望,笔者才写下了以上文字。

对出版社来说,在出版的各个环节中坚持专业性,才能保证一本书的质量。所谓专业性就是不依靠常识来做事。这些常识包括:一个中年男人写的阴郁鳏夫的小说,并非男人翻得更好;英语水平高的人不一定翻得更好;翻译经验丰富的人,也不一定翻得好……我想,什么时候,一个外行就一本书的出版几乎说不上什么有价值的话的时候,这个出版社的专业性也许就体现出来了。

《洛丽塔:鳏夫忏悔录》,黄建人译,漓江出版社,1989年;

《洛丽塔》,于晓丹等译,时代文艺出版社,1997年;

《洛丽塔》,主万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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