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阎云翔自己的故事好像是一个交集:一边是美国式的个人成功故事,另一边是背着历史包袱的当代中国的缩影。一大一小,一个个人与一个“整体”,多多少少能显示出这两个国家的不同。他在下岬村待了七年,之前突然成了罪人的后代,然后就是饥饿和流浪,其时其人,与那些小说、电影里面大时代波澜中的小浮萍也差不了多少。像书中(P68)讲到的,就连他的落户也不过是个“礼物交换”的结果。
写一个自己非常熟悉的地方,把人类学的视角从“高贵的野蛮人”拉回自己的父老乡亲,像费老《江村经济》或林先生《金翼》那样的实践,事儿妈者如利奇老师,颇不以为然。其实也就是太饶舌的问题,说的也未必全然没有道理。对环境的熟悉很可能影响到田野工作的质量,主位、客位观点的切近从利好到危险也就是那么一步之遥。本书作者的经历可能有助于他把自己抽离于田野,尤其是在中国社会分层明显而之间流动较弱的背景下。另外,翻译腔带来的间离感,能进一步把这个问题化为无形。
本书的议题,是据说世上所有社会都逃不开的礼物交换,从莫斯老先生开始成了人类学的经典议题。莫老的书还没翻完,先看了阎云翔教授的这本,从中国经验/自身经验出发对礼物流动进行的又一次考察。其中第八章整章对“婚姻交换实践”进行了纵贯时间的分析,看得我最近参加“老男孩”的婚礼都觉得胆战心惊。
下岬村位于中国黑龙江省,形成与清朝的八旗制度有关,但是满汉双线文化发展至1950年代已经显示不出太多特别。在《礼物的流动》所涵盖的时段中,中空格共的社会改造运动进一步加深了中国村庄的同质化程度。书中对“新中国”和“新时期”礼物流动(以及隐藏于礼物下的社会网络维持功能)所做的分析,既有继承人类学家们对礼物的传统观点(譬如贝夫工具性与表达性的区分),又有建筑于本土经验的推演(基于当地人观念的进一步区分,以及对礼单所显示的礼物类型不厌其烦地进行功能主义的罗列、分类和分析),在比较中敏锐地指出下岬村村民(某种程度上的中国社会与中国人)与经典人类学作品中那些人群的不同。这可以联系到中国人在儒家文化影响下的宇宙观(P121),如古已有之的“礼尚往来”说法。这部民族志作品能反映到的人类学的本土化尝试,在老一代的学界先驱和富有智慧的大脑被消灭殆尽以后,不过是个历史的陈迹。当下虽然偶尔见到此类尝试,也不过浅尝辄止,缺乏曾经有过的建设性。
非常值得注意的是,阎云翔教授纪录的“一个中国村庄中的互惠原则与社会网络”,置放放在动态的中国社会背景当中。把这个文本与费老的《乡土中国》比对起来,颇教人有不胜今昔之感。个人以为,人类学家所进行的针对微观社区的田野调查,除掉人文关怀,了解到真实个体的喜怒哀乐之外,具有直观的检讨历史的作用。这部作品中不乏如下的语汇:“人类学家们已经考察过世界许多国家的彩礼和嫁妆制度,但几乎从没发现这样一个社会,在那里,国家反复地然而是不成功地限制婚姻交换实践。1949年后,新中国希望能够重塑仍为中国社会根基的家庭以便创造出一个新的社会,以及与它相伴的一种全新的人生观。”(P170)这种不成功实践的结果往往是南辕北辙,在1949年前后展开的违背社会运行规律的激进社会改造,推翻旧有的“剥削阶级”之后,迎来的并不是预期中的平等社会,却是一种基于党政干部的新的等级制度和人身依附关系,社会转型使得礼物流动的机理随之发生变迁。在礼物交换不均衡的情况下,经典的互惠制度被神奇的取消掉。(P145,P158)而且,“社会空格主义的平等主义反讽性的刺激了普通村民去参与礼物交换角逐的愿望,并使交换竞争的重要性更加突出。”(P227)
还没看作者另一本基于下岬村的作品《私人关系的变革》,里面讲的话题更加私密。对个体的关注人类学是其魅力所在,阎云翔的书里妙趣横生的描写也不少,毕竟都是些熟悉的大叔大婶的故事。就冲着对普通人的不离不弃,相对更多被追捧的“显学”,人类学其实在中国应当受到更多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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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0:54:15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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