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回家探亲的时候,好不容易褪去皇妃的架子,终于可以勉强像一个在外边受了委屈,回家向亲人撒娇的小女孩一样的时候,她满眼垂泪,说起世间女人都向往的宫廷,却是个“不得见人的地方”。
我相信,她还有千言万语,但是,她只能点到为止,不能再说下去了。“不得见人的地方”,这几个字里暗藏着多少的凶险、斗争、甚至鲜血和杀戮?是曹公留给读者去慢慢思考的问题。
所以说,元春的内心,充满着危机感。她被册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看似幸运之极,荣耀之至。但是,后宫里那么多出身显赫的贵族女性,比元春尊贵的人恐怕不在少数。元春遭遇的“金枝欲孽”般的后宫生活,不用作者再多写,只要“不得见人的地方”几个字,就足够了。
如果说,秦可卿的危机感来源于她自身惨痛的遭遇(这同样是作者隐去的秘密),那么,元春的危机感,来源于她作为一个即得利益者,对失去利益的可能性的恐惧。毫无疑问,元春正在享受着利益,然而她的利益,却是来之不易的。她的家庭,一旦失去了她,又会怎么样,她不是不清楚。
元春省亲,这一“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事,可谓是极尽人世间奢华之能事。然而,曹公早就在第二回就交代清楚了“如今的宁荣二门,也都萧疏了,不必先时的光景。”贾府已趋败落,是不争的事实。元春省亲,便是这百年贵族之家一出绝唱。
元春一进家门,就“看此园内外如此豪华,因默默叹息奢华过费”。后来,见石牌坊上“天仙宝镜”四字时,觉得高调,又忙命换了“省亲别墅”四个字。临走时又吩咐家人“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
历史上因恃宠而娇,或由胸无城府,导致红颜薄命的后妃不胜枚举。而元春此时的举止言语,表明她还是具备起码的政治觉悟的。然而,元春依然没有在后宫争夺中取得胜利。
她后来的死亡,明写是“病故”,然而,她的死期,和红极一时的当权人物,同为四大家族保护伞的王子腾的死期靠得那么近,何况王子腾死得还很蹊跷,不由得令读者思索,这里面,难道就没有任何政治阴谋吗?
元春的悲剧在于,她虽然有危机感,却看不破这危机。“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身处后宫,一个元春这样的普通女孩,她再聪明,能做的也只是迎合,而不是超越。不是每个女孩,都能像班婕妤那样超脱、明朗;更不是每个女孩,都能像武则天那样智慧、狠毒。
薛宝钗和她一样。不要忘记了,宝钗当初也曾动过选秀女进宫的念头,其目的,恐怕也是挽救家族的颓败趋势。元春省亲时,命兄弟姊妹们写应制诗,宝钗写的是:
“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文风已著宸游少,孝化应隆归省时。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
可谓是台阁气息扑面而来了。宝钗的确很聪明。当然,首先她是真心地崇敬元春的——元春再怎么也是进宫选秀女成功的典范。其次,她知道以元春的地位的权势,以及对宝玉的关心程度,在宝玉的人生大事这个问题上,元春的意见是很有分量的。
所以,宝钗必须拍元春的马屁。元春尽管有危机感,耳朵里还是爱听和谐的主旋律的。薛宝钗的“台阁体”,正投其所好。
当时在场的还有一位对命运充满了危机感的人,这就是林黛玉。
林黛玉不是不会拍马屁,不是不懂拍马屁,否则,她帮宝玉作弊,写的那首“杏帘在望”,又怎么会被元春赞不绝口?
林黛玉自己写的是:
“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
元春明明已经表示:不喜欢“仙境”、“玉”之类的辞藻。宝玉写了个“绿玉春犹卷”,便经宝钗提醒改成了“绿蜡春犹卷”。但是林黛玉还偏要写。后来,元春多次表现出喜欢宝钗更甚,大概就是因为厌恶林黛玉的这股“傲气”。
但林黛玉的这首诗里并没有傲气,有的却是超脱之气。简直有魏晋风度在里边。当然既然是应制诗,实在免不了几分俗气。但比起前面几位姐妹诗里的金碧辉煌、富丽堂皇之感,把应制诗写出几分陶渊明的感觉来,也很不落俗套了。
元春看不破危机感,但是林黛玉看破了。元春和宝钗有的是聪明,但林黛玉有的,却是智慧。
元春和宝钗的思维是孔儒的。她们的眼睛里,繁华和荣耀是权力意志的恩赐,迎合权力意志便能保证自己屹立不倒。但是元春的社会阅历,又比宝钗深。宝钗直到后来还在做“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美梦。
但是黛玉的思维却是老道的。在她眼里荣辱兴衰都是自然的规律,如果荣,那是自然的造化。如果衰,那是自然的规律。她甚至沿着屈原《天问》和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足迹,苦苦地追问“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这样的哲学问题。
可惜的是,元春纵然有危机感,她只看得到欲望与社会,看不到世界与宇宙。她更不是武则天那样空前绝后的,具有雄才大略的女强人。所以,林黛玉的深意,她看不懂。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0:49:04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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