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2月15日,雷蒙德·卡佛在《纽约时报》一篇谈论写作的文章中写道:“有些作家很有才华,我认识的作家们没有一个缺少才华的。但要说到观察事物独特、精确的方式,以及找到合适的语境来表达这种观察方式,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盖普眼中的世界》(The World According to Garp)当然是约翰·欧文看见的精彩世界。还有弗兰纳里·奥康纳(Flannery O'Connor)眼中的世界,有威廉·福克纳和欧内斯特·海明威的世界。还有契佛、厄普代克、辛格、斯坦利·埃尔金、安·贝蒂、辛西娅·欧芝克、唐纳德·巴塞尔姆、玛丽·罗比森、威廉·基特里奇、巴里·汉纳眼中的世界。每一个伟大的、甚或相当出色的作家,都会根据其自身的规范,来创造一个独特的世界。
“我所谈论的东西,类似于风格,但又不仅限于风格。而是作家赋予他所写的一切的独一无二、确凿无疑的签名式(即鲜明特征)。这是他的世界,而绝非别人的。这是使他和其他作家区别开来的东西。不是才华。周围有的是才华。而是一个作家观察事物的某种特别方式,以及对于这种观察方式的艺术化表达。”
这段自白或可用来说明,为什么“极简主义”(Minimalism)或“肮脏现实主义”(Dirty Realism)对于卡佛的写作而言至多是描述性的标签,而绝非精确的定义。或许对于写作者而言,成功的真正标志便是他的名字本身衍生为一个众人皆认可的形容词。一如描述狄更斯的最佳词语是已收录进英文词典的Dickensian(“狄更斯的;像狄更斯笔下描述的;狄更斯作品的”);当我们谈论雷蒙德·卡佛的时候,我们不妨用这个词:Carveresque(卡佛式的)。
日常生活的崩坏
卡佛的小说写的都是平民,或者说,普通人:“正是作为美国的平民,自己才有着那些非吐不快的东西。”卡佛的写作无关宗教、政治、种族,他总是回到作为一个人本身的基本层面,来描述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他笔下的人物既不坏也不蠢,他们只是对自己匮乏的生活缺少理解能力;他们所能承受的生活有着一个限度,所以他们显得如此脆弱,就好像只要一件微小的事就能将他们打败一样。
《大教堂》中唯一用第一人称女性叙事的《瑟夫的房子》是个极好的例子。已然戒酒的魏斯从瑟夫手里租下一套房子,试图与前妻重归于好。正当他们喝着咖啡、汽水、果汁,祈望着那个愉快的夏天永不结束之时,瑟夫却不得不收回他的房子。在故事的结尾,有一段饶有趣味的对话。“我”问,“假设,仅仅是假设,什么都没有发生。(……)比如说所有别的事都从没发生过。那会怎样呢?”魏斯答道:“如果那样的话,我们恐怕要假设我们是别的什么人了。(……)我们只是我们自己啊。”
这段含义丰富却“不着调的话”其实是在暗示,戒酒之后的魏斯并没有真正地找到自己,一如瑟夫的房子只是别人的房子,魏斯的自我不过是借住在一个不喝酒的身体里而已;而人们的身份并非可以轻易改变,那夏天暂时的快乐其实多么脆弱。
在卡佛的小说中,不乏类似危险将至的紧张感,而这种紧张感恰恰来自日常生活本身。《纽约时报》书评人Irving Howe曾评论说:“卡佛笔下没有写实小说惯有的特点,也没有象征小说那些暧昧不明的母题。他能让读者在诡异离奇的空虚中漂流,揭开平凡生活的危险可怕,指出平凡生活才是凡夫俗子的真正敌人。”
沉默,或表达的困境
“短篇小说作家的任务是把自己所有的力量注入到一瞥之间。要利用自己的智慧和文学技巧来展示他的才华,要有平衡感和事物之间的协调感,要明白事情究竟如何以及该如何看待这些事——就好像其他人都浑然不知似的。而要做到这些,就要通过清晰、特定的语言,使用这种语言令那些能够照亮小说的细节栩栩如生。要使细节具体、并传达意义,语言就必须准确、一丝不苟地表达。”
卡佛总是用简洁、紧凑、毫无虚饰的语言讲述他的故事。他着力于描述客观的细节,描述人物的动作和对话,而很少讲述他们的内心活动。读卡佛的小说,就好像看见一池平静的湖水之上漂浮的细微物事,然而它们却是读者通向深处、洞悉湖面之下暗流之源的线索。
卡佛的叙事声音是疏离的,他的人物们常常带有一种表达的困难,就好像找不到恰当的语词来表达自己的感情。而就在这沉默或表达的困境之间,雷蒙德·卡佛写出了人与人之间交流的断裂,写出了那些无以名状的东西。
在讲述父子关系的《软座包厢》一文中,有建筑物正面“无法发音的名字”,而同车厢的旅客讲的话他一句也听不懂;在《小心》里,被耳屎堵住了的耳朵不啻是一种隐喻;在《火车》中,一个女人说着“一种登特小姐听不懂的语言”;在《发烧》里,卡莱尔“把话筒远远地举在面前。他盯着这个小玩意儿,艾琳的声音正从里面源源不断地传出来”;在《马笼头》里,哈利听见电话响起来之后说,“那就让他响着吧”。无论是语言相异还是缺乏倾听,无论是声音没有转化为意义还是内心拒绝交流,卡佛用人物的对话和行为写出了表达的困境,和人际关系的疏离和断裂。
一件微小的,好事
雷蒙德·卡佛的小说师承海明威、契诃夫和卡夫卡,既有强烈的现实感,又能退到现实的边缘赋予日常生活一种难以名状的陌生性。他的小说人物经常是不愉快的,故事本身也灰色,令人看不到希望。这或许与卡佛弥漫着苦难和失望的生活有关。
1938年5月25日,卡佛出生在美国俄勒冈州乡间一个贫穷的家庭。他的父亲是个伐木工人,酒鬼,经常虐待两个儿子。母亲则做女招待打零工。卡佛19岁高中刚毕业就娶了16岁的玛里安为妻,他们生下了一子一女。为了抚养家庭,卡佛做过各式各样的工作:门卫、伐木工、快递员、图书馆管理员等。在加利福利亚,卡佛开始对写作发生兴趣,并参加了小说家约翰·加德纳教授的作家班。此后他先后在芝加哥大学、洪堡州立大学和爱荷华大学作家班继续学习写作。
在1976年出版第一本小说集《请你安静些,好吗?》之前,卡佛一直受失业和酗酒所扰。酗酒问题也常常出现在他的小说中。有评论家认为,《维他命》便是对于酒精的一种隐喻。1977年,卡佛遇见女诗人苔丝·盖拉赫之后,生活才有了转机。此后创作的某些短篇开始传达些许温暖,给人希望。《大教堂》短篇集中最出色的两个故事《好事一小件》和《大教堂》都是如此。
《好事一小件》有两个版本。在原先的版本《洗澡》中,男孩的母亲从医院回家洗澡,听见电话铃声响起,故事便戛然而止。读者并不知道出了车祸的男孩究竟有没有死,也不知道这个电话是否又是那位蛋糕师打来的。故事简略而冷淡,一切留给读者进一步诠释。而在《好事一小件》里,男孩去世后,其父母来到面包店,面包师请他们吃黑面包,“荧光灯下,亮得像白昼一样。他们一直聊到清晨,窗户高高地投下苍白的亮光,他们还没打算离开。”——这小小的温暖来自人际的交流,来自彼此理解之后的和解。
《大教堂》也是如此。原本对盲人有偏见的丈夫,最后握着盲人的手,一起绘制了一幅想象中的大教堂。在这里,肌肤接触成了交流的象征:“我的手抚过纸面的时候,他的手指就骑在我的手指上。到现在为止,我这辈子还从没这样干过。”
正是这些“微小的好事”赋予了卡佛小说更深厚的情感深度,他的语言和叙事在后期也变得更加慷慨,或许这可以看作他正不断离“极简主义”越来越远,离“卡佛式”(Carveresque)的“文学大师品牌”越来越近的标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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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0:43:44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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