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纽约三部曲》到《神谕之夜》,能看到年龄对一个人的改变,依旧是喋喋不休的自言自语,然而那股摧枯拉朽的劲头明显没那么足了。然而在《孤独及其所创造的》里,却不容易看到年龄的痕迹,据说这是保罗·奥斯特的处女作,的确如此,这本书里有很多奥斯特小说里的“母题”,可又很难想象是他的第一本书,因为在作者最早抛出问题的那一刻,答案仿佛了然于心,日后的漫长的写作过程于他而言,与其说是寻找,不如说是自处。
一开始便是死亡,父亲的死亡。如果“我”不去追寻,父亲的一生将随之消逝,就像他根本未曾活过。因为生前,他便是个缺席的人,他仿佛始终心不在焉,成功地避开了所有人,即便不孤身一人,他也能自然而然地退隐于众人中,他自在自足,变成了永远的局外人。甚至是身为儿子的“我”,也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他,他是孤独的存在,我同他之间除了一种无法改变的关系外,似乎永远彼此独立着。直到“我”以父亲的死为开始,才得以倒退着走进他的生活,从遗物与照片中,父亲的存在得以重新确立,一个生前始终缺席的人在死后被重构被追溯被理解,通过追忆父亲,“我”追忆了记忆本身,绵密不觉的记忆。在记忆之中,没有开始没有结束。在书写父亲的同时,“我”也在观察自己,已经成为父亲的自己。在记忆片段与往昔琐事的交织之中,“我”努力寻找亲情、死亡、诗歌、语言、生命的意义,如果说现实除自身外别无含义的话,语言则完全由意义组成。究竟在词语与词语的裂缝间、在句子的间隙、在两个部分间的空白处所发生的东西是什么?如何不去疏漏事物之间丝丝缕缕的联系,如何去理解交织在这无限复杂联系之中的世界?这是在记忆与书写中,奥斯特始终在自问的问题。他写道:
他(即作者自己,奥斯特以第三人称叙事,以疏离于物理空间中的作者本人)惊异于意识在他身上玩的花样,总是不断地把一样东西变作另一样,仿佛在每件真正的事物背后都有一个影子,这影子在他心中,与在他眼前的事物一样栩栩如生,而最终他困惑于他真正看见的究竟是哪个。因此,他的生命好像不再存在于现在,经常如此……在记忆的空间,所有事物既是他自己又是其他事物。
这是典型的奥斯特小说中反复变换花样的句子,自身蕴含悖论,同时衍生意涵。他始终不懈地追寻失落之物,而在此追忆的旅程中,记忆不单复苏人们的私人往事那么简单,而且要浸淫在他人的往事中。他在追寻一个父亲,却仿佛是在追寻所有父亲,就像皮诺曹寻找父亲一样,有过奇遇、灾难、弯路、决心、挣扎、偶然、进展、倒退、而贯穿这一切的,是一种美好情感的渐渐浮现,由此,作者懂了父亲,“当父亲去世时,儿子成了它自身的父亲和他自己的儿子。他看着他的儿子,从这男孩的脸上看到了他自己。他想象着当他看着他的时候那男孩看到了什么,于是他发现他自己成了自己的父亲……并非仅仅是那男孩的模样感动了他,甚至不仅因为想到他正站在父亲的身体里面,而且是那些他在男孩身上看见的、来自消逝的过去的东西感动了他。这是他感受到的自身生命的乡愁,或许也是作为父亲的孩子的一种对自己青春时代的记忆。无法解释地,他发现自己那一刻正在颤抖,有悲亦有喜,假如这是可能的,仿佛他正同时向前和向后,同时进入未来和过去,而有时候,经常地,这些感情如此强烈以至于他的生命看起来不再存在于过去。”
人对于父亲所怀的情感,某种程度上而言同对人类原初的乡愁,是一样的。因为每个人都有向内在回归的冲动,而每个人的内在无不蕴涵着源初的泛灵遗存。“每一次***都包含了数十亿的精子细胞——大致与全世界的人类一样多——这意味着:每个人自己拥有者全世界的潜力。而将会发生什么,它会不会发生,都充满了无数可能性……每个人就是整个世界,在他的基因里怀有全人类的记忆。或者,一如莱布尼茨所言:‘每一样活物都是宇宙的一面永恒的活的镜子。’因为事实是,我们都来自宇宙无限之空第一次爆炸所形成的东西。”于是,因为“曾经如此,此后不再”,所以人们才会拼命地通过写作记住以对抗遗忘,而在写作中,永远是焦虑、苦闷、狂喜与悲伤交织共存的,一切被悬置于文字中之时,却在现实里永恒退隐。
《孤独》一书,在故事的外皮之下,包裹着诗与思的内核,而对于作者和所有人来说,内里的追问与辩驳,是问题,也是答案,是现实,也是虚构,是最初的,也是最后的,是是,也是非。但这并不是说,奥斯特的故事不好看,事实上,在繁复层叠的拼贴与镶嵌之中,我们可以发现很多很多感动人心的细节叙事,其中的真纯、无奈与偶然性值得反复回味。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0:41:44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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