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要告别。
他想,这个世界是美好的。所以,他应该告别。向那些曾经帮助过他,对他的一生有过影响的人们告别;向那些曾经轻视过他,伤害过他的人们告别;向那些曾经宽容过他,让他更坚定地走向阳光的人们告别;向那些让他看到了人世间那些淳朴人的感情与智慧的人们告别。
然而,语言并非他的擅长,他应该把告别画出来。
但是,人是无法画出告别的。
他抬起头,仰面对着太阳。他把左轮手枪压在自己的腹部,扣动了扳机。
枪响了,他倒下去了。
他的脸埋在田野里那肥沃而散发着芳香的泥土中,返回到大地母亲的怀抱。
文森特·梵高说,尽管我又病又疯,但仍不失去对人类的爱。
爱,是的。我相信他疯狂使用的明黄色是源于他的爱。对人类,对生活,对艺术。尽管这爱有时绝望,但仍不失为人世间最伟大最有力量的一种爱。直接,炽热,不留余地。
瓶中的向日葵,明黄色。色泽浓艳得让人无法睁开眼睛,如逼人的烈焰。花瓣的姿势并不温柔,他们突兀地蜷曲着,如寂寞的女人的手指,绝望而神经质。有的挡住了花盘,横七竖八,使花盘错综的线条有如狰狞的面孔,愤怒地孤独着。
愤怒,文森特的生命里不可能没有愤怒。到他所生活的那段时期为止,还从没有过哪一位艺术家,会那么执着,那么狂热,那么始终如一地要让绘画构筑起属于自己生命的全部的华彩,把绘画作为自己生命存在的最高意义和灵魂的拓展。然而在他的生前,文森特却注定是默默无闻,一文不名的,属于他的黄金时代在他英年早逝之后才姗姗来迟。他只能是个热情但却不被社会接纳的痛苦的开辟者。他被人们鄙视和摈弃,悲痛欲绝。当他面对弥漫在地平线上绵延不绝的痛苦时,当他面对这场伴他一生的绝望的灾难时,他选择低下头来,看脚下的麦田,高贵的向日葵。他说世界是多么美好呀!铺满整个原野的,亮得像要燃烧起来的明黄色是多么令人愉快!
在有生之年,他努力把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延伸至画面。画他走过的街道,散步的公园,呆过的房间;画他坐过的椅子,抽过的烟斗,穿过的皮鞋;画他爱过的女人;画他投注了巨大热情的葵花,鸢尾,柏树和麦田。他在烈日和暴雨下写生,所以他把那份来自生活劳作的体验与田间的农人一起分享。与世人分享的还不仅仅是他对生活的辛劳的感受,还有热情幸福希望,焦虑孤独和苦闷,绝望与抗争。
文森特不仅让生活在画作中升华,更让画作在生活中焕发。他让阳光如七彩的雨点洒落在每一块贫瘠的土地上,使他的作品变得热气腾腾,令人发狂;让月亮和星星汹涌地闪耀;把天空的韵律转化成自己的火焰状侧影的黑色扭曲;把天的激流传给了地,完成了贯穿整个自然的活力的生命线。同时他也不无沉痛地画下挡住了春天美景的铁栅栏一样充满敌意的多节的枯树干,以及如厮打的巨人一般纠缠在一起的树木。以威吓的手臂之姿态和绿色鬓毛的悲剧性的飞扬,显露一种桀骜不驯的力量。他笔下的静物被他以一种勃勃的生气所灌溉,激活。他们失去了物与人之间客观实在的界限,因归属于人性而获得了同样的性质和深度。这种原本沉睡于自然的博大狂野的潜力被文森特以一种越轨,再创造和变形的方式释放出来。
当文森特以感情的湿润与观察的尖锐裹挟大自然与世界的时候,世间的一切纷繁事物彼此间得以相互延伸,互为隐喻和阐发。他使色彩与线条的统一变得气魄宏大。他教导我们的几乎是一种现实的宗教——他生活在自然里,好像他自己就是花。他笔下的头颅如蓝天深处一颗璀璨的星,他笔下的脊背如丛林里一株挺拔的大树。我们对生活所产生的连续不断的绵延感,在读他的画时获得了停顿和凝视。
他用画笔触摸对象的心灵世界,也把自己的感情像光环一样笼罩到画中人身上。这里有太多的同情与怜悯,敬重和欢喜。他画人是为了探究人,他画自己也是为了探究自己。在画中,他那怪异的眼神,永远睁得大大的眼睛,对于每一个看画者来说,变成了一种挑战,一种是否敢于正视自己,敢于向别人敞开心扉的挑战。
文森特说,虽然我不被人信任,但我却相信别人。
这个伤痕累累,但内心仍天真纯朴如幼童的男人。他把自己的痛苦撕碎了摆在世人面前,任人观赏,嘲笑,任人践踏,污蔑。他画自己倔强的忧伤的瘦弱的苍白的不安的疼痛的抗拒的脸,画自己的悲伤沉默和孤独无助。他的坦诚直白让他的作品透露出一种发自内心的痛苦和忧伤,摄人心魄。这源于一种生活的信念,一种在悲哀中的庄严和在痛苦中的爱。
当他让子弹穿过自己的身体时,他相信自己毁灭了的,并非自己作为一个热情的人,一个执着的艺术家的全部,而只是一具躯壳,枯竭了的,丧失了全部语言和灵魂的躯壳。他耗尽一生的心血,用自己的灵魂在画布上肆意涂抹。他所创造的伟大艺术,都源于灵魂与肉体,理想与现实的剧烈碰撞。摩擦所迸发出的火花,最终焚毁了他自己,也造就了一个最富创造力的艺术天堂。
他说,我永远无法与爱告别,即使死。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0:41:34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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