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人在爱中复活
栗宪庭
在这世界上活过的人,被遗忘的永远是大多数。即使是被公共记忆的少数名流,也大多因文化、意识形态乃至一个时期的时尚,使这些记忆的概念化程度,远远遮蔽了人的活生生性质。人对他人活生生的感觉记忆,除了被封存在大多数人的内心,也许只有回忆文字和视觉艺术--尤其影像能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下来,同时人对他人活生生的感觉记忆,在什么程度上能成为公共记忆,则是艺术的价值所在。
吕楠从1989年到1990年,花了两年时间,跨越十个省市拍摄了这组《被人遗忘的人――中国精神病人的生存状况》,他首先遇到的是摄影史上的同类作品,玛丽·艾莲·马克拍了一家医院的81号病房。德巴东拍了意大利的十家医院。吕楠想全面了解精神病人的生存现状,他感觉玛丽·艾莲·马克是一个局部,德巴东把它扩大,但是没有把扩大的东西形成一个整体,因为艺术是一个整体,没有形成一个整体就是散的、失控的,他希望他拍摄的精神病的生存状况是一个结实的整体。所以他的这个系列作品分成了三个部分,不仅是医院、家庭,还有流浪,形成一个精神病人的各种生存状况。
摄影的深刻,在于心灵的思考,摄影师的工作方式,决定了影象要在一瞬间形成,但不意味摄影师总要捕捉稍纵即逝的瞬间,他关心的是根本和持久的东西。那么对于吕楠,什么是精神病人持久和根本因素?当时吕楠第一次去医院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触动了吕楠,那是他在北京安定医院拍摄期间,当他走进一间病房,有一个病人正往外看,他想拍他,这时病人突然走过来,那病人很壮,吕楠想跑又怕伤害那个病人,就在此时那病人已经到了吕楠面前,吕楠本能地用手护住头,脑子一片空白,就在这一刹那,他看到那病人伸出一只手来要和吕楠握手,那一瞬间是病人的友好和爱心打动了吕楠,之后在吕楠的心里就再也没有精神病这个概念了,他们只是那么一类人,有着所有人的喜怒哀乐,爱恋和亲情,而不是社会给与他们的那种概念化的状态。
人以教授,医生,工人,农民等社会化类型生存的同时,也被这种生存类型概念化了,在这方面,精神病人作为一类人的生存状态,和一个名流的生存状态,在被概念化上是一样的。但每个人都是活生生和各种各样的,教授,医生,工人,农民,都不是概念中的教授和医生那类人。所不同的是,名流由于更多地被关注,而留下了大量的回忆文字和影像资料,精神病人更少被关注,更容易被妖魔化。吕楠区别于玛丽·艾莲·马克和德巴东留下的问题,就是以全景方式关注了这类人。而且,吕楠抱着对精神病人的一份爱心,让精神病人从被社会妖魔化了的概念形象中复活,变成多种多样和活生生的形象。如第9幅,画家张夏平,墙上的画和对张夏平狂躁瞬间的抓取,既有所有病人的共同特征,也抓取了她非常特别的神情;第12幅,着力突出一个小女孩和正常儿童一样喜欢抱着熊猫玩具的状态,只有通过忧郁得略带呆滞的神情,让我们想到她不正常的一面;第14幅,拿着死去儿子照片沉浸在思念的痛苦中,正常人与病人的痛苦是一样的,作品强调出对悲痛的“无法自制”,以及丧魂失魄的失常状态;以及第28幅,墙上挂着自己画的雷锋像,安静呆滞地坐着的病人;第38幅,一个十九岁的女孩,支撑一个有几个精神病人的家庭生活,以及她被生活所折磨的神情;第49幅,把门窗都当柴烧掉的病人等,都注意抓取了特殊的病态表现。而第46幅,正在为室友画像的病人,以及围观的病人,画像和围观者都与正常人的状态无异。第25幅的打牌场面,第26幅的打乒乓球场面,都强调了他们与正常人共同性,但所有病人的神态,又可以让人感觉到他们是一群病人。细看每一幅作品,吕楠以不同的方式,抓取了不同的瞬间,可以让人读出每一个病人的不同经历和特别的现状,同时,在正常人的个性与病人状态之间,在相同病人和不同的表现状态之间,作者都努力把握了一种非常具体的分寸感,这种分寸感就是一个人的人性具体性,也是这批作品何以打动人的地方。
人们常常把特立独行的人称作“精神病”,在常人眼光中,精神病人是过于沉浸在个人感觉中不能溶合于集体的人,但他们也有自己的个性,表现也不一样。吕楠在处理此类精神病人的状态时,特别注意他们处在集体中的状态,并细腻的把握了每个病人的特别感觉。如第2幅,与打牌、打乒乓球强调正常状态不同,突出了病人虽同处一室,却都沉浸在自己的个人感觉中,虽每个人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却形态各异;第6幅,屋子中间,一个吹笛子的病人,其他人都在安静地听笛声。也许笛声把他们带到各自的内心世界,也许精神病人把对笛声的个人感受夸大了,所以细看吹笛子的场面,反给人一种出奇的安静甚至沉闷的气氛;第10幅,每个人都在各想心事,近景一个人在写信,那神态的专注,不似正常人在大厅广众场面写私信的状态,捕捉住了病人沉浸在自我状态中而旁若无人的样子。
吕楠的一些大场面,拍出一种意象的感觉,意象是超出现实感的一种感受。我们通常说的现实,都是特定的时间和空间段里,以一定价值体系体现的社会状态,对于精神病人,他眼中的世界是超现实的,而对于正常人,精神病人的世界也是一种超现实状态。如第11幅,大面积灰墙前,占据了画面主要位置,视觉上有点堵;镜头有意放低,让地面上的两根大木头戳在观者面前,霸道而硬生生的。在墙和木头两个巨大力量的夹击中,是一排小小的穿白色衣服的病人。第22幅,整个画面被锋利的之字形割成几个大的锐角形,在高墙端部之字形的路上,坐、立或行走着的病人,被锋利的直线所分割。第27幅,巨型的烟囱和高高围墙作为背景,单调而冷酷,梦游般的病人,像群雕一样戳在画面的中央,梦幻而荒诞。第39幅,两个楼房形成的夹角中央,散落的病人和翻着白眼的病人,以及第40幅,一人躺在圆桌上,其他人围着转圈的情景,极似超现实主义画面,展示出一种怪异的意象世界。
还有很多幅作品以神态抓取见长,如第16幅,画面近景,镜头抓住窗外的阳光正好投射在一个女人眼部的瞬间,突出了沉郁的眼神。第41幅,选择双手抱膝缩成一团的正面角度,在身体的比例上,脸部显得超大,惊愕神态因此更突出。第47幅,整幅是脸和手的特写,手指甲和鼻子的高光鲜明,画面黑白强烈,使头像像一个铜铸雕象,把痛苦凝固。
汇集病人的各种生存状况,包括医院、家庭、流浪等状态,自然是吕楠最显而易见的努力,其中吕楠还注意拍摄了被特别“待遇”的病人,如被关在石头屋子里,被铁镣锁着的,被捆在树上的病人等等,而且这几幅作品,并没有选择病人狂躁的瞬间,而是选择他们安静地被锁着被捆着的状态,在被强制和安静之间形成对比。另外,怪异动作是吕楠注意到病人的一种特别的状态,如第32幅,第51幅,第53幅等。当然,每一幅作品都值得仔细阅读,这是一部精神病人生存状况的大全。
对我们每一个人来说,精神病人只是一种医学上的分类,那是我们所不熟悉的专业领域,但从日常生活的角度,他们和我们一样有着相似的人性状态,也许,精神病只是程度的区别,每一个人也许都有过程度不同的“精神病”,所以,这些照片让我们感动,不管你熟不熟悉这些人,它展现出的是我们既熟悉又不熟悉的人的生存状态。
(栗宪庭:著名艺术批评家和策展人,中国现代和当代艺术的主要推动者。)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0:39:42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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