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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亚当,也是夏娃《只是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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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10:3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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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在哪里看到过一个说法:某人用“月满西楼”当网名上网聊天,没有人理她,当她把名字改成“今夜有点冷”,一下就吸引来很多“性情中人”。

且不管“今夜有点冷”的背后隐藏着怎样格调不高的暧昧,至少可以证明一点:现代人总是觉得现实寒冷无比,唯有靠近,才能彼此取暖。

说到取暖,豪猪应该是深知其真谛的一类动物,它们在寒冷的冬天挤在一起取暖,但是身上的刺毛让它们不得不分开,可严寒又把它们聚在一起,经过几番聚散,它们发现,最好是彼此保待一定距离,而彼此可以相安的那个距离,便是礼貌。

有些人不知怎样就聚在了一起,比如纽约人亚当,他优雅、精致、沉静、富有,只是,他是个gay,还是一个想要孩子的gay;于是亚当就找到了伊娃,“伊娃”是假名,在亚当相遇之后,她就变成了“夏娃”,只是这个“夏娃”处境尴尬,她的身份是代孕妈妈。伊娃在美国读博士,和丈夫离婚,经济拮据,为了5万美金,她向亚当靠近,礼貌地,以彼此可以相安的距离靠近。

“灰色的本茨碾在鲜湿的路面上,擦过皮肤般的。远近能看见的就是这个穿红大衣的女人。红大衣是电话里事先说好的,我提出来的,之后心里马上十分反对。银灰色本茨纸船一样无声无息地向前又滑一段,然后泊下来。那样是要获得大量的优先权。他在无声降落的车窗内侧转头来,进一步审视七成湿的女人。中国女人,三十二岁,或者更年少些。不记得红大衣是否在六十年代入时过,这时红得很绝望。”

这就是他们阴沉的相识,亚当和夏娃相聚的初衷也并不是为了取暖,双方都很无奈,因为很多时候,人就是需要去委曲求全的。亚当自然无法通过正常的方式延续自己的生命,他为了“留下来”,和伊娃谈判,伊娃的目的似乎更简单:“活下去”,即使形式荒诞。但生活本身又何尝不是荒诞的?

“有湖水看,我们不必看彼此。预定金之类的事也是对着湖水讲定的。稍有砍杀,很快还是以一个对双方都欠点公道的价格言了和。他说我看上去是牢靠的。我想,对钱的需要会使绝大部分人牢靠。我对着湖水莞尔一笑。泪水很辛辣地泡着我的眼睛。我牢靠是因为我太需要这笔钱了。”

有时候好似平行线的两个人也会产生交集,就亚当和伊娃来说,他们几乎毫无共通之处,社会背景、生活方式都是风马牛不相及,伊娃暂时深陷现实的泥淖之中,而我能够想象,亚当的出现一定带有某种幻化的色彩,就像头顶打着强光灯,看不清他的脸,连轮廓都是模糊的。所以伊娃说:

“亚当对女人们竟是虚设的,他的富有、高雅、英俊,以及那渐渐被美国式“欢乐肥胖”所淹没的消瘦、棱角比露的男性身材统统是虚设。”

但幻化的亚当付出5万块的不幻化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毫无美感,不同寻常,但是明显有备而来:

“一支无针头的注射针管,接通他和我的肉体,成功了。……做父亲的幸运对于他是太偶然了,尽管他严密地规化它已有三年。他在三年前戒了***,两年半前戒了烟,紧接着戒了***、十二度以上的酒,半年前停止了***,把每天锻炼一小时改为一个半小时。他喝纯度最高的水,严密控制食物里的盐分和脂肪,很少吃甜食,一步一步地为这次怀孕准备一具最理想的父体。一口清水喝下去,几乎能看见它如何流淌进他被彻底清理过的、半透明的身体。”

伊娃怀孕了——亚当的女儿。女人都是渴望温暖的,即使有些女人表面强势或者麻木无所谓,至少在她们的心里都开着一朵本能追逐日光的向日葵,有时候女人更容易懂得退而求其次的道理,即使是 “退”到一个同性恋男人的身边,即使他们之间隔着的大额支票始终无法逾越:

“我吃惊地发现亚当在厨房里看报纸,桌上一杯咖啡,像大多数人家的男主人。他从报纸上端露出非常新鲜的脸,问我睡得好不好,还说他榨了些草莓香蕉汁,如果我有胃口可以来一点。……我掩饰着自己,不想他看出他所营造的逼真的错觉给我的温暖和酸楚。……我发现我竟对他暗怀一丝希望:我和他纯粹的形式,或将对他的本质发生影响。我的虚荣与妄想让我在他音容笑貌中捕风捉影,企图夸大他对我每一个温爱的神色。”

看到否?这就是女人,说她自作多情也好,或她自认为的“虚荣妄想”也罢,“取暖”只是她的一项生存本能。伊娃不错,知趣,她不断提示自己,和亚当的这单生意纯粹只是公事公办,于是当菲比降生的时候,没有人在她身边。亚当是在三天后才姗姗来迟:

“他咧开无血色的嘴唇,但它不能算个笑容。关怀还是有的,他凑上来双手按了按我的肩。像他的一个同事发生了某种重大不幸,他给予无从言说的慰问。或许我错了,他那动作的意味该这样诠释:他和一位同事共同闯下一场大祸,而那位同事一人顶下了责罚,他既侥幸又愧疚,还怀有满心敬佩,那样按按同事的肩,仿佛说:‘够哥儿们!好样的!’不过如果事情倒回去再来一遍,他仍然宁愿把英勇和光荣全给这位同事。”

看到否?这就是男人,更何况还有五万块在背后若隐若现,这五万块似乎就成了一个理智的底线,亚当没必要去突破它,伊娃也觉得事情正变得奇怪,她要离开,假装很洒脱地离开。

“我楞了一会儿,明白了。我和菲比自然而然地正在建立一种联络方式。一种几乎是用暗号秘语的单线联络。我的潜意识、我的本能发出这样的喃喃低语,只有菲比的潜意识和本能能够完全地、正确地接受它。它使她与我在脐带被剪断后迅速形成另一条暗存的因而不会被剪断的纽带。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和菲比都无能为力:我们已把包括亚当在内的一切人排斥在外了。亚当的不安正在于此。他完全没想到两天前还对菲比无所谓的局外人会变成一个真正的母亲,从内到外,彻头彻尾。这个局面对他可不利。我眨眼间有了母亲的名分、实质,还有五万块。这不公平。……亚当毕竟是明智之人,早些离间我和菲比的关系,大家都方便些。”

即使亚当给了伊娃“方便”,离开后的伊娃也还会想到这桩荒谬的往事,这或许让她头疼不已:

“这桩勾当给我留下的,是记忆中一个粉红色的健康正常的菲比。那股婴儿固有的甜滋滋的气味,那吧咂作响的吮乳声,那微小手心带一点奇特的湿涩,攥在我食指上的触觉。有什么必要让我记住更多,知道更多呢?我把菲比只当成切除的病体。痛,是没法子的。但它绝不碍什么事。……我和陌生的室友共同租了公寓,抓住所有机会同陌生人罗嗦。只要我不停地说话,想念菲比的强烈程度就会被缓解。我很快养成和男人搭讪的习惯。地铁上、邻里、快餐店,我发现没有我搭不上的男人。其中一些人不错,我可以从他们的风衣品牌,皮鞋和表断定他们挣得还可以,从他们的举止上看出他们不酗酒不吸毒不虐待女人,也没有抑郁症而必须定时去让心理大夫敲竹杠。我跟两三个人搭讪搭出了些成果,又发现他们只拿我当点心而不当正餐;他们在我这里吊起胃口,然后回家去填充胃口。我得承认我还漂亮得不够,也轻佻***的不够,去瓦解一个婚姻。”

在伊娃深知自己“无法瓦解他人婚姻”的时候,一年零五个月过去了,可是亚当又出现了,出现地猝不及防,出现地处心积虑。亚当出现是因为菲比。菲比的“又聋又哑又瞎”让伊娃醍醐灌顶,她又瞬间找回了“单线联络”的心有灵犀:

“我侧转脸把泪水蹭在黑色西服的肩膀上,好把菲比看得更清些。她洁白如脂的面孔上是明显的追究。她继续抽动鼻翼,呼吸着我,渐渐从护肤脂、粉底、胭脂和唇膏下面,把我剥了出来。或许只因为我抱她抱得比别人舒适,比任何人都抱得实心实意。……菲比的睫毛软下来,手臂和腿都随和下来。我把她放在我腿上,心里空空,像没有任何家具的新屋那样回声四起。”

伊娃再次和亚当形成了某种默契。亚当也还是老样子,他的这副“老样子”没有人比伊娃看得更透彻:

“星期六晚上,亚当开了半小时的车,把我和菲比带到一家餐馆。他说这家餐馆的高档在于它不昧着良心放油放盐放所有佐料,以使一盘盘菜肴过于感官需求。这家餐馆是真正为你好的,是具备良知和美德的唯一餐馆。这年头,谁敢去那些只管讨好你的味蕾,取悦你的胃口的餐馆?谁敢想象他们在不见天日的厨房里干些什么——放了多少真奶油、真糖和色素,用了多少以激素催大的蔬菜和禽类?他们是否操心过海鲜的污染程度。餐馆生意很旺。吃客的样子多少都有些像亚当,脸色苍白,衬着黑色、深紫、暗灰、重橄榄色的服饰。一派节制、缺乏食欲的气氛。……我第一次见到如此缺乏气味和噪音的餐馆。”

换作我是伊娃,即使亚当是个正常无比的异性恋,我也绝不会爱上亚当这样的男人,更多时候,他像泛着冷光的精密仪器,让人靠近不得:

“我注意到了,他无论是纠正菲比还是爱护菲比,都是温和而局外的,没有慈父般的嗔怒和溺爱,就是一副耐心极大的样子。他所作所为都是为菲比好,而真正的父亲不见得做得到桩桩事情都为女儿好。真正的父亲时不时会纵容女儿的弱点。因此亚当的表情举止,对于菲比,是“非父亲式”的。起码在我看,是这么回事。”

“非”句式开始出现了:

“‘有男朋友了吗?我是说,值得你想到婚姻二字的?’

我抿嘴一笑。他马上明白事情很困难。

‘我放弃学位了。我发现女博士大多数都不性感。不过这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亚当你策划的这场堕落。也许不能叫它堕落。或者非上进。”

“非上进”并不意味着“非母爱”,亚当和伊娃开始了另一桩“非婚姻”般的协议,伊娃回来照顾女儿,依然有薪酬拿:

“现在我看许多问题都是这态度:有幢漂亮的大房住,比没有要强。有个亚当隔山隔海地做伴,比没有强。有一份六千五的月薪,太好过没有了。……然而,时不时的,又会兜一圈回来,回到一个‘何必’上。喝不含酒的酒,比不喝强可是何必?”

很多事讲“何必”根本没有用。伊娃在前夫的牵线下认识了一位有潜质当结婚对象的律师,两人按部就班地往红地毯方向行进,就如同曾经有一张支票横亘在亚当和伊娃之间一样,这次阻隔住律师和伊娃的,是菲比。

“亚当跟我有什么相干?退一步,整个世界整个人类跟我有什么相干——既然我只剩了一丝疼痛,牵在我的菲比身上。每天下午,菲比都那样半仰着小脸,等我推着小车,载着她去儿童乐园滑那个陡峭的滑梯。她就快活那一刻,就那一刻的笑声能抵消她漫漫无边的寂寞。那寂寞多么纯粹啊,没声音,没形状,没颜色,没逗号句号也没段落。”

伊娃已深知“爱情需要真实,而婚姻需要经营”,但是世事难料,“经营”也有破绽,律师还是知道了菲比的存在。菲比带伊娃一步步远离了律师,一步步靠近了亚当,不是伊娃想靠近,是她心里的向日葵又开花了。

“他走过来,双手扳住了我的肩,迎视我的面孔正面朝向他。

‘你还好吗?’

‘你从监视器里不是都看见了?’

他把我的头慢慢捺到他自己的胸口。

‘对不起。’他说,他像真的一样把我越抱越紧。是那种葬礼上的拥抱。

‘我没事。我被Dump惯了。’

我真的没事。有点遗憾,就像去逛商场,错过了一桩很合算的购置。亚当认为我绝对需要这个拥抱。这拥抱的长度和紧密表示他和我共同承担这份哀悼。他必须给我足够抚恤。整整两天,他用眼神、姿态、声调抚恤我。”

与几年以前相比,境况有了些许差异,因为伊娃此时能够客观面对错觉:

“在这个非婚姻里,我们这对非男非女进行了非***,养出了一个非生命,组成了这个非家庭。就跟我们的非生活一样;喝非咖啡,加非糖非奶,往面包上抹非奶油,所以一切都可以不算数。……非生命转眼间可以被取消,这些还不够?!”

伊娃还是离开了亚当和菲比,她与律师尝试破镜重圆,也几乎成功,但是,菲比不想让母亲离开,或者说,小小的女孩菲比,又瞎又聋又哑的菲比,她也知道向日葵神秘的成长原理:每个人都想在与他人的交往中取暖,去抵御寂寞、恐慌、空洞,让自己的冷牢牢占据在别人的体温里。

“菲比睁大没有视觉的美丽眼睛,支着没有听觉的耳朵,鼻翼掀动,像只小猫咪。她嗅出了亚当和我。我伸出右手,她准确地攥住了食指。却攥得相当软绵绵,一点力量也没了。半年中的三场大病,死里逃生的菲比真的像天使一样惨白。……荧光屏上的线条不再乱,氧气管也停止了痛苦的曲扭。菲比的小手却一直攥在我的食指上,比活着的时候反而攥得紧些。她一定认为我同她一起走的,起码,一部分的我是被她拉走的。她这样认为没错。……她攥住我食指的感觉,至今还那么真切,成了一块不可视的伤,不知我的余生是否足够长,来养它。”

至此,亚当和夏娃之间的关联应该已丧失殆尽,但是荒谬过后,两个人反倒结成了另一种更为牢固的联盟:

“一天我说:‘亚当,告诉我你的真名字吧。’他表示惊讶:‘我并没有假名字啊。你呢?’我笑了,告诉他,伊娃这名字从认识他之后就成了我的真名字。从那以后我认识的人,都叫我伊娃。这么多年下来,它理直气壮地获得了重新命名我的权力。它有足够的理由使我承认它,作为一个永久性的名字。这时候,他拥抱了我。‘假如我说你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你会怎样?’他说。‘说出来,看看我会怎样。’ 他告诉我,他和我的亲密大大超出了他的意料。我们这个拥抱很长。这在我现在的生活里是罕见的时刻——我心里没有出现‘何必’。”

看到否?这就是“取暖”的力量,不管是男是女,不管是亚当还是夏娃,我们都要和抽象的生命作斗争。所以,也是亚当也是夏娃,这样世界才是完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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