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读《边城》,自被那“诗意的自然、和谐的生命、优美的人性”打动,隔了若干年回看,又玩味出了一点什么。翠翠夜听歌一节,果如众多评论所言,“虎耳草”是纯真爱情的象征?我以为称之为“爱情”,未免提炼得过于抽象。对情窦初开的翠翠,“爱情”尚在她理解力之外,纵使对傩送产生朦胧的好感,也不能分辨与把握。小说这样描写翠翠的梦境:
翠翠不能忘记祖父所说的事情,梦中灵魂为一种美妙歌声浮起来了,仿佛轻轻的各处飘着,上了白塔,下了菜园,到了船上,又复飞窜过悬崖半腰——去作什么呢?摘虎耳草!白日里拉船时,她仰头望着崖上那些肥大虎耳草已极熟习。崖壁三五丈高,平时攀折不到手,这时节却可以选顶大的叶子作伞。一切皆像是祖父说的故事,翠翠只迷迷糊糊的躺在粗麻布帐子里草荐上,以为这梦做得顶美顶甜。
第二天起来,她这样告诉爷爷:
爷爷,你说唱歌,我昨天就在梦里听到一种顶好听的歌声,又软又缠绵,我像跟了这声音各处飞,飞到对溪悬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得到了虎耳草,我可不知道把这个东西交给谁去了。我睡得真好,梦的真有趣!
这个梦境,虽然经过了童稚化和诗意化的修饰,真实的内涵,仍然不难理解:它指向的是青春期性的萌动和觉醒。梦境产生于她从爷爷那里听到父母的故事以后,也暗示了这一点。
少女翠翠,原本处于一种“完美”的状态:贫寒的家境,简单的生活,一清如水的情感。一如与世隔绝、保存着自然形态和原始民风的“边城”。一旦这种“纯粹”的状态由于内部或者外部的原因被打破,就像推崇“返于本原”的庄子预言的那样,七窍开而混沌死;或者像圣经里亚当和夏娃听从了蛇的话吃下果子而丧失了无忧无虑的伊甸园。
故而老船夫也听到歌声时,“又忧愁又快乐”,当翠翠向她讲述梦境时,他“温和悲悯的笑着”。翠翠已经不复是那个小小婴儿,翠翠长大了。老船夫担心的,就是长大了的翠翠重走母亲的老路。
小说里写到:
翠翠的母亲,某一时节原同翠翠一个样子。眉毛长,眼睛大,皮肤红红的。也乖得使人怜爱——也懂在一些小处,起眼动眉毛,使家中长辈快乐。也仿佛永远不会同家中这一个分开。但一点不幸来了,她认识了那个兵。到末了丢开老的和小的,却陪那个兵死了。
翠翠是母亲的影子,她继承了母亲的容貌性情,也继承了母亲的悲剧命运。翠翠父母以死殉情,并不是因为“母也天只,不谅人只”的家庭的干涉(老船夫默默承担了她未婚先孕的结果),也不是道德的压迫(“边城”男欢女爱是自然平常的),实在是因为智能与阅历的局限,导致他们无力去处理伴随情欲的欢愉而产生的复杂后果,只能一死殉情。所谓“复杂后果”,在局外人看来,其实并不复杂。但是在他们简单的思想里,既然不能选择留下,也不能选择远走,就唯有选择死亡了。
翠翠的故事也是这种“无法选择、无力承担”的悲剧。翠翠同时得到了两兄弟的爱情,却不是她的幸运,而是悲剧的开始。求婚的是这一个,爱的是那一个,但她无法选择嫁给谁,而只能被动等待两兄弟的决定。不仅翠翠无力处理,老船夫和天保、傩送一样不能。老船夫中意的是大老,而翠翠爱上了二老,这个局面令他不知所措。他只能忧愁的等待,直至在雷雨夜无声死去。天保和傩送为爱情的争取演变成了为亲情的退让。天保无法面对,仓促远走,却意外死去,傩送亦无法面对哥哥死讯而出走,而翠翠开始了孤苦的等待——“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面临一个“复杂”的纠葛时,“边城”的每个人的行为模式都是退缩的。
“边城”人都是善良的,愿望都是美好的,善良的品性和美好的愿望,却导向了悲剧,实在是封闭的环境蒙蔽了人的智能与出路的缘故。所谓山野田园,总是作为“堕落的城市”的反面参照,和“灵魂的故乡”的诗意存在,我们习惯于对这种“蒙昧”的歌颂,颇值得反省。
沈从文对“翠翠”倾注了太多的爱怜,对“边城”充满了太多的回忆,但是他在赞美诗情的时候,并非没有认识到蒙昧的灾难。他在散文集《湘西》里说:湘西女子,穷而年老的,易成为蛊婆;三十岁左右的,易成为巫;十六岁到二十二三岁,美丽爱好性情内向而婚姻不遂的,易落洞致死。他对女子“落洞”原因的剖析,简直可以作为心理学教材。“落洞”,分明也是情欲萌动而无力处置的结果:
女性在性方面的压抑情绪,方借此得到一条出路。落洞即人神错综之一种形式。背面所隐藏的悲惨,正与表面所见出的美丽成分相等。凡属落洞的女子,必眼睛光亮,性情纯和,聪明而美丽。必未婚,必爱好,善修饰。平时镇静自处,情感热烈不外露,转多幻想。
把这一段描写和翠翠对照,不难发现相似之处:
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皆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人无机心后,就又从从容容的在水边玩耍了。
容貌性情如此,从翠翠对二老的爱,以及对爷爷无法了解她心事的嗔怪,她情感分明亦是热烈而压抑的。翠翠和那些“落洞”女子不同,她原本有望获得婚姻和幸福,但是如前所说,一个不太难解开的结,在退缩模式之下,成了无法解开的死结。虽然结尾留了一丝亮色,一点希望,但也只能是一丝亮色,一点希望而已。“背面所隐藏的悲惨,正与表面所见出的美丽成分相同”,真是《边城》极好的注脚。沈从文在散文里,表现出来的是学者般的冷静与敏锐,与《边城》着意于诗意的描绘不同。
同样在描写爱欲萌动的美好和破坏二重性,有个看似截然不同的文本可作参照。《牡丹亭》“惊梦”一折,杜丽娘面对春光满目,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这分明亦是为春日唤醒青春的惆怅。和翠翠不同的是,她更有“自我意识”,对内心感受具备分辨的能力。“肃苑”一折春香对老夫人转述她读《关雎》的感慨:“(雎鸠)尚然有洲渚之兴,可以人而不如鸟乎”。本折这段内心独白,把思春情怀表达得十分显豁:
天呵,春色恼人,信有之乎!常观诗词乐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诚不谬矣……吾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
所以她的“春梦”表现得也比翠翠更直接,更大胆。最后竟因“寻梦”不成结想成病而夭逝,何尝不是“落洞”的另一种形式呢。与湘西女子不同的是,她有足够的智能,限制她的是礼教与她的出身。魂追而梦随,死生以相从,乃是渴望摆脱世俗羁绊的表达。
从这点来说,汤显祖是非常大胆的,他近乎***裸表现了少女的爱欲。但是他仍然谨慎的打了不少保护色,他为这部传奇设计了多条线索和多重主题,来分散观众的注意。又用优美的曲词,修饰了原始的情感。而柳梦梅这个人物,非幻是真,最后又得归结于姻缘前定,蟾宫折桂,金殿封赏,被世俗承认的路子上来了。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0:34:33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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