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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音《观音》:且观笛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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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10:3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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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观笛音

李 娜

在陈凯歌导演的电影《霸王别姬》里,程蝶衣隔着紧闭的门窗问段小楼:“虞姬为什么要死?”这句带着怨、带着恨、带着无法割舍的爱、带着坚强、高傲、与轻蔑的台词出自张国荣之口,太过经典,使人不得不感叹与怜惜起这个隐居着女子灵魂的男人。在艺术中,程蝶衣不失为一个有着珍贵艺术品质的表演者;在爱情中,他又比一般人更为痴心与狂乱。这部电影里片段的京戏表演那样绚丽华美,令人惊艳,致使多年后的今天陈导演的电影《梅兰芳》出炉,可见中国戏曲艺术对影视创作者来说极具魅力。但若问:用温香美丽的现代文字来描述古典的中国舞台戏剧,让文字之美供之于人的感官愉悦,使思维沉于漫无边际的联想之中,又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别有一番风情韵致?《观音》就是这样一部书,其作者是一个美丽的徽州女子。她站在当代,回望古老的中国,评述千百年前的动人故事,体味着美轮美奂的戏剧人生。

女子的写作绕不开爱情,女子的生活舍不了爱情。她们为所爱之人痴迷,珍惜轮回到今生的情缘,朝朝暮暮的思念化作滴滴清泪,各自汇聚成一片悠然宁静的心湖,这是女子独有的心灵境界。湖底石子圆润,湖边芦苇轻摇,或许偶有鸟儿飞过。西方曾有芦苇为笛吹曲之说,苇根深入湖底,笛音幽怨、清长,飘然于自己心灵的上空,那是爱。虔诚的爱是一个人的宗教,无关他人。无爱而立,不语不痛;生而有爱,吾辈难逃。

当初读《牡丹亭》、《西厢记》、《汉宫秋》、《桃花扇》等这些古代剧作时,犹如跌进了典雅精致的审美世界,后来多读几次便觉得作品中缺少些什么。是的,这些戏剧都是男子所作,他们虽然甘愿为不同时代的女子作传,书写她们的美丽与哀愁、爱与伤痛,但却使我感觉那些戏中的女子是由男旦来饰演的,缺少的是女子们自己真实的声音。然而在《观音》里,那徽州女子穿上古装,扮上杜丽娘、崔莺莺、王昭君……水袖一展一收,开始吟唱,低低的、温软的声音从朱唇传出,娓娓诉说着女子千年的爱和千年的怨,如同空气里散着芳香,使人昏昏迷醉,想醒来,大概并非是件容易的事情!就这样,她轻轻的打开了你被尘封的记忆,缓缓临近你不肯示给人看的幽静心湖,湖水的清波被扬起,绵绵的波纹微微延荡到远处,远至连你自己都不能明确的知觉边缘。也许,有人认为耽溺于此种儿女浓情、香艳故事中,会逐渐消沉自己的意志,软化自己的骨头,可你怎知世情百态就在戏中,生之大道亦在日常情理?!

中国不曾有过女权主义运动,中国的女性也不曾有过真正的思想解放,被压抑的女性美成了中国艺术画廊间普遍的审美意象。汤显祖笔下,杜丽娘被闭在闺阁,郁郁而死。安意如说她在看杜丽娘病中自描画像一段戏时忍不住笑了场,言称丽娘“堪为天下自恋者的榜样”。

可我当年读汤的这段戏文时,却是心头猛紧一下,痛得欲泪落!青春的生命一代接一代,故事里只有美丽的容颜,却不知多少平凡的女子消逝在时间的流里,没有影像,没有名字。世人不知她们也曾在这世间生存过,也曾有过爱,面对明艳的春色,也曾发出过叹息。或许她们中间有身世命运更为悲惨者,却只能在受尽摧残之后,卑微死去。杜丽娘的自恋、自怜是汤显祖的多情与巧智。

中国的美丽女子如同玉雕,经过中国文化的雕琢打磨之后,质坚而柔美,她们含蓄、晶莹、温润,纯然间透着灵动之光。一如美玉,她们静静得在某处寻觅,在某处等待,等待一个懂它的人拿去珍藏——缘份由自然造化,是不可知的命运。杜丽娘为追求生命之美,灵魂不愿散去,她在世间不停得寻找,寻找那个姓柳的书生。这样的寻找其苦如荼,李清照的后半生都在寻找第二个赵明诚,可只落的“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但是,这苦味确是人间真味,它是给人生垫底的,否则生之滋味从何而来?如果咖啡没有了苦味,还有多少人喜欢喝?哭则苦矣,寻之结果固然重要,可更重要的是那过程。走过去便生出意义,便有着与众不同的人生境遇!堂吉诃德并没有找到红颜知己(寻觅失败),那粗俗的村姑并不能作为他永恒的心灵港湾,可他对爱情与正义的追求使他的人生理想有所寄托,他并不可怜,可怜的是那些缺乏感情、没有正义良知的庸碌的人们!那些人即使长的俊美,也是空有美的外壳,失去了美的内在实质,抽干了血,只剩下那美的框架,已不再是鲜活的生命之美,而是丑。任何一个对生命有着深沉而真挚的爱的人,都会用全部的力量去维护生命高贵的尊严和“孱弱的爱”,反抗现实中看似文明的野蛮叫嚣,去追求真正的生命之美。由生而死,由死复生的杜丽娘便是此道中人。

《汉宫秋》是又一曲女子的悲歌。美丽的女人被男人用高高的围墙围起,锁在寒宫中冰冻,等她被发现了,被欣赏了,还要感谢那高高在上的狂妄自大的男人的恩宠,这是什么世界,竟如此疯狂!倘若昭君相貌平平,身着龙袍的汉元帝是否就可以用余光微扫她一眼,然后窃喜自己与匈奴蛮人的这笔交易?送这麽一个廉价的礼物就可以换得几年没有硝烟的安稳日子,这不是太上算了吗?战争常常因财富和信仰而发起,女人只能算作财富的一种,是战利品,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更谈不上什么自由。可是,“把和平建立在女人的胸脯之上”这不是男人的耻辱?不以此为耻,反倒窃喜自己政治手段的高明,这样卑劣的男人竟是一个种族的最高代表,这不是巨大的讽刺?!虽则《汉宫秋》里描写的汉元帝还不至于如此,但中国历史上并不缺乏这样手握众人命运、执掌着政治大权的贵族男子。或许古希腊的特洛伊之战只为一个女人牺牲了那么多将士和财富,在他们这些人心中都觉得很不值得,所以中国人就可以冠冕堂皇得反着做:让一个女子为大众效力,和亲是为了国家和民族,史册上可以单独为她书写一笔,描绘她的美丽与乡愁,言词满是赞颂。而荷马史诗里颂扬的是诸位参战英雄的美名,华夏的后裔果然与西方不同!难道这就是中华文化和古希腊文化的合理差异?马致远是在问:“中国何时才能不自欺欺人的为自己掩饰?”

万里河山护不住她美丽柔弱的女儿,立在北去的道中,昭君回望长安城,心欲碎,任风吹冷自己的衣裙。她能有多少眼泪洒在道旁?“还泪之说”难道只有黛玉?为什么她注定要背负大汉万民的悲苦,以女子的美丽来实现一生的价值?品味《汉宫秋》,主要品味的并非是戏中由女子情欲所驱使的对汉元帝的留恋,也并非是由女子美貌所挑起的蒙汉两家的贵族们的心跳,而是这一番有着孤寂、悲哀、无奈、屈辱与高傲的女子情怀。体味这做人的尊严、国家和民族的责任、青春韶华的疼惜、未来无边的草原上未知的命运……这些在一个女子的心中是怎样的,她会想些什么?那见了一次面的夫君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还是虚伪悲劣的小人?身葬异乡,苍鹰是否也会回旋在自己的尸体之上?灵魂站在悬崖边上的感觉也不过如此!

任何暂时的光芒闪烁都是人生的虚幻,昭君终于投江而死,宇宙的浩瀚使着光烁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瞬间被淹没在时空的冥界。王安石曾有《明妃曲》云:“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可蒙古帐中的冷落与汉家深宫中的冷落能一样吗?在汉宫中的囚禁是毫无希望的、毫无意义的、冷漠的人生,黑暗的世界发出白色的寒光,冷彻心骨!出了寒宫,欲把她送进毡帐,人们用谎言来统治人心,颂扬着善与美。她抬头望望天空,问谁在制造着不幸?问谁在蔑视这样的生,嘲笑这样的死?《红楼梦》里黛玉作《五美吟》叹“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薄命古今同”!此前,她特意吩咐丫头传来新鲜瓜果,用自己的琴桌设摆香案,伴着缕缕青烟和无言泪水,黛玉独自祭拜那些美艳的亡灵。这是只有在祭奠她父母时候才有的举动,因而感人心魄!

我承认,看这些戏剧使我沉浸在古代,一时间拔不出来。面对艺术和历史,人无法不产生心灵的震撼,这便是人类记忆的长河,里面有着启示。当我们还不知道“是什么上帝,在上帝的背后设计了这尘土、时间、梦幻和痛苦的布局?”之时,你可以在艺术中细细体味这生命的美丽与悲哀,灵动与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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