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汪曾祺,是从《受戒》开始的。
当时读的是小学语文读本,上面只节选了前半截。而《受戒》清新的文字和优美的意境已经深深吸引了我。后来竟然一直拖到高中,我才读到了《受戒》的全文。在这之前关于后半段的内容我已经想象了千百万种,自然,没有一种是和原文类似的。一个小和尚的红尘故事,从头到尾都那么纯净优美。没有高潮也没有什么结局,故事自平淡始又以平淡终,但字里行间却又无不给人美的享受,读罢只觉景美、情美、文美,宛如清澈小溪漫过心头,又如陈年佳酿回味无穷。一遍遍的重读,还是觉得《受戒》的美是读不尽的。
《受戒》写的是一个小和尚的受戒,写的是佛门生活,但有趣的是,这里既无神秘玄妙的气氛,又无枯寂虔诚的信念,更没有严格的清规戒律、条条框框。总之,读来感受不到丝毫属于佛门的压抑与庄严,却有着属于普通人的朴实随意。事实上,作者是想借佛写人性之美、自然之美。他说:“我写《受戒》,主要想说明人是不能受压抑的,反而应当发掘人身上美的诗意的东西,肯定人的价值,我写了人性的解放。”解读《受戒》,关键即在于解读“美的诗意的东西”和“人性的解放”。
《受戒》的美
《受戒》最打动人的是它的美。这种美不像烟花那样繁盛,流星那样华丽,钻石那样尊贵;它的美,正像是山野中流过的淙淙小溪,或者山崖上偶然开出的一朵小花,土生土长,不施粉黛,淡淡的,没有轰轰烈烈的震撼,却是细水长流的感动,给人闲适的享受,又叫人忍不住万千次的回味。
《受戒》的美,表现在很多方面。
一、语言美。
《受戒》的语言极具民俗气息,带有南方人特有的温和淳朴。他用的都是俗字,却很真很率性,读起来充满诗意充满情趣。比如描写英子家母女三个的相貌时,他写道:“……两个女儿,长得跟她娘像一个模子里托出来的。眼睛长得尤其像,白眼珠鸭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像星星。浑身上下,头是头,脚是脚。头发滑溜溜的,衣服格挣挣的。……这两个丫头,这一头的好头发!通红的发跟,雪白的簪子!娘女三个去赶集,一集的人都朝她们望。”这些特色的语言,是出自作者的家乡方言,但是像“一个模子里托出来”“头是头,脚是脚”“头发滑溜溜的,衣服格挣挣的”这些话,我们并不难理解,即使没有听说过,也很容易猜出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是汪老为什么非要用这样奇奇怪怪的语言来表达呢?不能就说“母女三个都长得非常漂亮,穿戴非常整齐,回头率很高”吗?——当然不能。如果这样写的话,貌似更加具体直白,实际十分的庸常空洞,不仅不能引发读者的想象,更完全损害了文章的整体意境。方言化的描述,虽然我们不一定理解得很准确,但是这些生动传神的文字活脱脱地刻画出了英子家母女三个的形象,仿佛她们就站在我们面前。而且她们的那种美,是有着农家特色的——淳朴健康,活泼灵动。不仅说出了人的美,而且文字本身就很美。如果只是说她们长得非常漂亮,我们也就是一眼过去,觉得:“哦!长得漂亮。文章里的女主人公哪有不漂亮的!”而文中的写法,却能让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这种描写同时也体现出作者对家乡、对这种淳朴、健康之美深深的喜爱和赞美。
《受戒》的语言被称为“诗化的小说语言”。作者通篇使用口语化的叙述,多用短句,往往两三字一句,既简洁又生动。名词的堆砌,让人觉得像是在读诗。简单的对话,细想来却十分契合人物的身份和性格,精当地刻画出了人物内心世界的微妙变化。这些话读来容易接受,细品又回味无穷。这种功力,没有深厚的文学功底是很难达到的。
以我尤其喜欢的文末的那一段为例:
……明子告诉她,善因寺一个老和尚告诉他,寺里有意选他当沙弥尾,不过还没有定,要等主事的和尚商议。
“什么叫‘沙弥尾’?”
“放一堂戒,要选出一个沙弥头,一个沙弥尾。沙弥头要老成,要会念很多经。沙弥尾要年轻,聪明,相貌好。”
“当了沙弥尾跟别的和尚有什么不同?”
“沙弥头,沙弥尾,将来都能当方丈。现在的方丈退居了,就当。石桥原来就是沙弥尾。”
“你当沙弥尾吗?”
“还不一定哪。”
“你当方丈,管善因寺?管这么大一个庙?!”
“还早呐!”
划了一气,小英子说:“你不要当方丈!”
“好,不当。”
“你也不要当沙弥尾!”
“好,不当。”
又划了一气,看见那一片芦花荡子了。
小英子忽然把桨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边,小声地说:
“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说话呀!”
明子说:“嗯。”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声地说:“要!”
“你喊什么!”
明子小小声说:“要——!”
“快点划!”
小英子担心明子当了沙弥尾,当了方丈之后,就不能和她在一起了,因为前面提到现任方丈的老婆才19岁,长得很好看。明子当了方丈后,会不会不要她了呢?但是做沙弥尾,以后就可以做方丈,是有远大前程的。所以她“划了一气”,其实是在思索,在做思想斗争。最后她还是选择了请求明子放弃远大前程:“你不要当方丈!”——没想到,明子没有犹豫的就答应她了:“好,不当。”明子的心里,其实也是以小英子为最重的。小英子说什么,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小英子暗暗地放了心,高兴起来了。又划了一气,划到总让明子觉得无端紧张的芦花荡子那儿了。
于是就有了那段令人忍俊不禁的告白,爱情原来还可以这样写的。小英子倔强地提问,明子紧张羞涩却又坚定地回答。连一个爱或者喜欢的字眼都没有出现,但是已经深深地感染了读者。因为主人公的心理已经通过这些神奇的文字完整地展现了出来,为我们所领悟了。
二、结构美
作品中虽有故事情节,但在作家的审美追求中,它们却不是主要的。淡化情节,追求一种散文式的结构是《受戒》的一大特征。它不以情节取胜,精心描绘的是那一副副清新淡泊、意蕴高远的水乡风俗画。作者的笔调平淡冲和,漫漫道来,信笔所至,似在拉家常,似在做素描。情节被淡化在素描之中,淡化在气氛的渲染中。但正如美的散文,它是形散神聚,文章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副画面都在讲述着人性之美,都在肯定着人的价值。
正如老师沈从文,汪曾祺也非常着力于民俗环境的铺陈。《受戒》主要写的是明子和小英子的纯真爱情,但却用了大量的笔墨描绘庵赵庄的风土人情,荸荠庵的和尚生活,小英子的家庭,善因寺的情况等。这些看似多余散乱的笔墨,使得人物的形象更加鲜明,性格更加突出。描述一个人的个性,不单是要描述这个人本身,更有力的是通过这个人生活的环境来展现。浓重的乡土氛围和在这种氛围中活动着的人,相互形成了有机整体,自然天成,别有一番情趣和意蕴。另一方面,作者要写的明子与小英子的爱情,是特指在这样的民俗环境中形成的爱情。写爱情的同时,更写了人间的一块乡间胜地,写了淳朴健康的人性。为了达到这样的目的,作者不惜笔墨,将小小的一个庵赵庄中的风土人情一五一十娓娓道来。这样想来,再仔细分析文章的结构,其实一点也不乱。从明海出家入笔,笔端跟随明海的脚步,写在船上首次遇见了小英子;之后,来到庵中开始和尚生活,对庵里的事情有了逐步了解,作者就写了荸荠庵里的事务种种,写了荸荠庵里的三个和尚(他们各有特点),写了这些和尚的日常生活。一句“明子老往小英子家里跑”,又从荸荠庵自然地写到了小英子家里的事,写到了明子与小英子在一起的日子,写到明子与小英子纯真的爱情。读来十分流畅舒服!
三、人物美
《受戒》描绘了一方水土,和它养育出的那一方人。汪老是怀着对家乡深深的爱和赞美写这篇文章的。他对他笔下的人物,也充满了喜爱和赞美。“男一号”明海,“面如朗月,声如钟罄,聪明记性好”,当和尚的三个条件他条条到位,善因寺有意挑他当沙弥尾;他喊起号子来,九转十八弯,“比什么山歌号子都好听”,“一十三省数第一”;画花画草,他能画得像活的一样。“女一号”小英子相貌标致,聪明伶俐,活泼可爱。小小年纪,在农田里也是个好帮手,“因为照顾姐姐赶嫁妆,田里的零碎生活小英子就全包了”。小英子的形象,跟沈从文老师笔下的翠翠、夭夭这些女孩子有相似之处:她们都很聪明能干。但是小英子活得比她们更加快乐单纯。如果说沈从文在这些女孩子身上寄托的是怜惜和同情,那么汪曾祺给小英子的,则是深深的爱和赞美。
除了明海和小英子这两个主角,汪曾祺还精心描绘了众多的“卫星人物”。首先是荸荠庵里的三个师父:仁山,即明海的舅舅,他不符合当和尚的三个条件中的任何一个;仁海有老婆,每年夏秋之间来住几个月;仁渡聪明精干,有一身的绝活,唱歌能唱一夜不重头。唱的并不是什么正经的歌,却是不合清规戒律的民歌俚曲。他们各有特色,但是都活得自然随性。
小英子的家人更不用说:赵大伯是一个“全把式”,田里场上的活样样精通,而且“不咳嗽,不腰疼,结结实实,像一棵榆树。人很和气,一天不声不响。”赵大娘“精神得出奇”,“一天不闲着”,而且还会剪花样子,谁家结婚办喜事都要请她帮忙。大英子绣的三双鞋,“十里八乡都传遍了,很多姑娘都走路坐船来看”。小英子的一家,人不得病,牛不生灾,一家人靠着勤劳和智慧,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这何尝不是作者想要赞颂的生存状态呢?推广至庵赵庄的每一个人,他们在夏夜乘凉说闲话,在农忙时互相帮助,各干各的,忙而不乱。这种健康淳朴的生活,至真至诚的人性,正是作者想要赞美的。
四、情感美
《受戒》的重点,也是最打动人的地方,当然是明子与小英子之间的纯真爱情。
明子与小英子年龄相仿。一个是唇红齿白的聪颖少年,一个是活泼能干的妙龄少女。小英子调皮可爱,明海聪明善良,两个人一看就很有戏!^-^
小英子与明子的初次见面作者一带而过。从“明子老往小英子家里跑”开始,写到了他们关系的发展。直接写他们关系的笔墨不多,作者先是从别的方面来暗示他们关系的发展的。明子画花画草,“画得跟活的一样”,大英子照着它们绣出的三双鞋,“十里八乡都传遍了”。英子的妈妈对明海说:“你真聪明!你给我当一个干儿子吧!”小英子捺住他的肩膀,说:“快叫!快叫!”明子受到小英子家里人的喜爱和接纳。明子喊起打场号子,赵大娘侧起耳朵:“这孩子这条嗓子!”;大英子也停下针线:“真好听!”这时候小英子非常骄傲地说:“一十三省数第一!”小英子的反应和她妈妈和姐姐不同。这个“非常骄傲”是很有意思的。是明子又不是她,有什么骄傲的呢?显然明子对她的意义与众不同。
文中明子和小英子年龄都尚小,他们之间的感情单纯孩子气,怎么就说是爱情呢?硬把它写成是爱情,不觉得牵强吗?——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大英子说小英子整天唧唧喳喳,“像个喜鹊”,吵得人心乱。小英子说:“心乱?——你心乱怪我呀!”小英子话里有话。之后便讲到,大英子已经许了人家,正在准备婚事呢。这个细节说明小英子已经懂得男女之事,不再是幼稚的小孩子了。明海的初次心动更是作品中十分动人的一个细节:“她(小英子)挎着一篮子荸荠回去了,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脚印。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明海体验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小英子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情窦打开了。
但是他们的爱情,一直没有达到什么高潮。他们所做的,只是一起看场,看流星,一起做农活。其实爱情还需要什么呢?不需要付出海誓山盟,不需要经历生离死别。这样纯净优美的爱情,反而是最默契的相守。平平淡淡,波澜不惊,但是很美。
让人感动的告白是在最后。小英子忽然放下桨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边,小声地说:
“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
这个问题太单纯了,但是又那么倔强执著,看到这里心里总会泛起淡淡的涟漪。
《受戒》中关于人性的解放
《受戒》着重写了人性的解放。就像老师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一样,汪曾祺描写的也是一个“山高皇帝远”的民俗世界。在那里,人们只遵循自己的风俗,爱怎么活就怎么活,没有受到多少世俗伦理的制约和压迫。作者认为“人是不能受压抑的”。一切所谓“规则”,都是对人性的摧残。因而从一开始,文中就萦绕着自由、随意的氛围。“庵叫菩提庵,可是大家叫讹了,叫成荸荠庵,连庵里的和尚也这样叫。‘宝刹何处?’——‘荸荠庵’。”庵本来是住尼姑的,可荸荠庵住的是和尚,这是为什么?也无从考证。“也许是因为荸荠庵不大,大者为庙,小者为庵。”这是作者的随意猜测。取名如此随便,给人的感觉是它叫什么都无所谓,打破了“和尚为庙,尼姑为庵”的规则,佛门圣地的清戒和庄严一下子没了,倒是充满了人间的情趣与生机。庵里的和尚也都是普通人。当和尚的动机,本也是世俗的,是谋生手段。他们,做法事赚钱,唱不合清规戒律的戏,还可以娶老婆。即使最枯寂的老和尚,过年时也会开荤戒。这些事情作者说出来很自然,根本不觉得有违常理。依作者的观点,人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人性是如何,便应该如何活着。
对文中的主角小英子,作者是倾注了很多的感情的。人性的解放在她身上体现到了极至。在明海面前,她没有丝毫做作与矜持;在善因寺,她“管他禁止不禁止喧哗,就大声喊了一句:‘我走啦!’”“也不管很多人都朝自己看,就大摇大摆地走了”;她勇敢地问明海:“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她是水乡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但是她自己活自己的,不用被别人知道。她不管世界的条条框框,也不管别人对她的看法,她只属于她自己。
所以这个小英子,会让每个读了《受戒》的人都难以忘记。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0:32:34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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