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写了篇《尴尬的孔孟 ——大陆现行中小学教材中的中国文化原典》,意在介绍新华出版社引进台湾版的《国学基本教材•论语卷》与《孟子 大学 中庸卷》,并以台湾版的严谨深厚,对比张万彬主编的《〈论语〉选读》(语文出版社,2007年6月)的混乱粗劣。
事后再看,却发现自己的文章,似乎有鼓吹读古书的嫌疑。于是觉得,有另作一文,表明自己立场的必要。
傅斯年写于1924年的《论学校读经》,常常被人引用,他的两点反对理由是:一.“排不下”(为了中小学儿童身体健全发育,功课不能过多,课程中排不下这门深奥功课);二.“教不成”(“经”太难读,教材漏洞百出,教师自欺欺人,强作解事,浑沌混过)。“少年学生上此课者,如做梦一般”,傅斯年是真了解教育者。
隔了一年之后,周作人的《古书可读否的问题》,说得更加清晰明朗,极为透彻:
“我以为古书绝对的可读,只要读的人是‘通’的。
我以为古书绝对的不可读,倘若是强迫的令读。”
语文出版社的《〈论语〉选读》,封面上写着“选修”,其实却是人人必修,教师得讲差不多一个学期。在我看来,无论对教师还是学生,都是极大的身心折磨与无谓的精力消耗。
这必修的《〈论语〉选读》,不是“强迫的令读”是什么?半专不专的编者、半通不通的教师、半懂不懂的学生,哪里有读“通”古书的可能?那么,还要傻傻地读这样的册子作什么?
对古籍的生疏,是很多教师产生内在“骗子感”的一个主要原因,一来自己从小就接触很少,大学里面的训练也很有限,平日里更无太多兴趣,却不得不按照教材的编排与当局的指定,充当权威,强调其重要,假装自己很喜欢,并勉强孩子们也去喜欢。有些教师,嫌笺注烦人,讲解困难,索性规定时间,让学生背诵,然后默写检测,以此来耗过难熬的课堂时间。
没有自选教材自由的教师,就是被压迫的教育工作者;没有选修课程自由的学生,就是被压迫学习者。这样的被压迫着的教学状态,只会一天天将人闭锁,并在狭窄的果核中产生盘踞宇宙的幻觉。
关于让少年硬读硬背古书的问题,最近看到中山大学哲学系翟振明教授的《为何“工具教育”与大学精神相违背》一文,说得真好:
“不理解的时候不如没有,要有理解,这是人文精神最基本的一条。如果说趁小孩年轻记忆力强让他背下来再说,这对我们的后代太残酷了,虽然这里所背的内容是有关人文的,但是这种背经典的做法是反人文精神的……如果趁小孩没有理解力、判断力和防护力的时候,权力在手的成年人把自己偏好的内容强行灌输给他们,就是不把他们看成将来可以自我担当的作为目的的人了,这不是对人类生活的内在价值的否定又是什么?”(《重温古典教育传统》P32,刘铁芳主编,华师大出版社2008年3月)
讲解抑或背诵,还是形式的问题;更为关键的还在于,这些古书,是否可以称得上“经典”?我完全赞同秦晖先生的观点:
“我国传统时代的一大弊病是言行不一,儒家的那一套仁义道德只说不做,法家那一套关于‘法、术、势’的厚黑学只做不说,所谓‘儒表法里’是也。而道家的上述诡辩论则为本来难以相容的‘儒表’与‘法里’提供了关键性的粘合剂,为逻辑上磨擦剧烈的王道之表与霸道之里加注了有效的润滑油:法家指鹿为马,儒家曰此非马,则被坑矣;曰此马也,则非儒矣。而庄子曰:马亦鹿也,鹿亦马也,所谓‘万物一齐’也。是故指鹿为鹿者,儒也;而指鹿为马者,尤大儒也……”(《传统十论》P252,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9月)
我以为,全然不懂中国的古书,一点也不妨碍我们的孩子做一个文明优雅的现代人;事实上,全然不懂中国的古书,一点也不妨碍我们自己在目前的环境里做一个好教师。
古书可读否的问题
我以为古书绝对的可读,只要读的人是“通”的。
我以为古书绝对的不可读,倘若是强迫的令读。
读思想的书如听讼,要读者去判分事理的曲直;读文艺的书如喝酒,要读者去辨别床道的清浊:这责任都在我不在它。人如没有这样判分事理辨别味道的力量,以致曲直颠倒清浊混淆,那么这毛病在他自己,便是他的智识趣味都有欠缺,还没有“通”(广义的,并不单指文字上的作法),不是书的不好。这样未通的人便是叫他去专看新书,——列宁,马克思,斯妥布思,爱罗先珂,⋯⋯也要弄出毛病来的。我们第一要紧是把自己弄“通”,随后什么书都可以读,不但不会上它的当,还可以随处得到益处:古人云,“开卷有益”,良不我欺。
或以为古书是传统的结晶,一看就要入迷,正如某君反对***说“一见《金瓶梅》三字就要***”一样,所以非深闭固拒不可。诚然,旧书或者会引起旧念,有如***之引起淫念,但是把这个责任推给无知的书本,未免如蔼里斯所说“把自己客观化”了,因跌倒而打石头吧?恨古书之叫人守旧,与恨***之败坏风化与共产社会主义之扰乱治安,都是一样的原始思想。禁书,无论禁的是那一种的什么书,总是最愚劣的办法,是小孩子,疯人,野蛮人所想的办法。
然而把人教“通”的教育,此刻在中国有么?大约大家都不敢说有。据某君公表的通信里引《群强报》的一节新闻,说某地施行新学制,其法系废去论理心理博物英语等科目,改读四书五经。某地去此不过一天的路程,不知怎的在北京的大报上都还不见纪载,但“群强”是市民第一爱读的有信用的报,所说一定不会错的。那么,大家奉宪谕读古书的时候将到来了。然而,在这时候,我主张,大家正应该绝对地反对读古书了。
(十四年四月)
1925年4月5日刊《京报副刊》
选自《谈虎集》P101-102,周作人 著,止庵 校订,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1月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0:29:30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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