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普特尼克恋人《斯普特尼克独白》

亲爱的，我常常想成为另外一个人，真的，随随便便的任何一个别人。我总觉着一生只活在我中，是一件不值得的事。像我这样自私的人，总是或多或少觉着亏。我愿意在我的命运里隐身，或者像脱下一件旧衣服一样偷偷走开，因为我生怕错过更好的命运。然而，我也并不远离，因为我怕万一寻不到更好的命运。我就像那个著名的冷笑话里的那只去往南极的小白兔，就藏在你的身边，看你在没有我的日子里如何生活。我想确认自己走后是不是什么都没留下，哪怕是一小片阴影和空白。我等待你彻底绝望的那一天，就跳出来说：哈哈，我早知如此！

每个人都是他自己的旅伴。带好雨伞，穿好鞋子，微笑着出门，形单影只，活在凛冽的阳光里，内心一团漆黑。每一次日常生活里的消失，都是朝向孤独的漫漫长旅。你所遇见的只是遥远国度的一个异乡人。他曾爱你，亲吻你，抚摸你，在黑夜里用巨大的***填满你的空虚，使你欢喜，使你当他是你的生命。如今，他是渐行渐远的疼。而已。

很多个夜里，我想一个人睡在一间空荡荡的大房子里，而不是同亲人们簇拥在一起。尽管后者看起来更温暖，但不是我想要的睡眠。刺猬们冬天也这样，还有鼹鼠、鹌鹑，地里的红薯……如果可能，最好是睡在星空下的野地里，睡在屋顶，睡在平静如砥的海面上，或者，干脆睡在地窖里。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对世界充满了形形***的幻想。其中，最有意思的一个是这样的：我认为世界上只有我所居住的城市这些人。打个比方说：当你乘车去往另一座城市时，本城的人们就先你之前到达了那座城市，使那座城市变的和本城一样生气盎然，当你离开那座城市时，那些人们又在先你之前返回了本城。这样，虽然你到了两个甚至更多的城市，其实看到的实际上却是同一些人。

等到学了地理课以后，我就对神秘的地图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望着那一座座像星星一样缀满平原、峡谷、河流两岸的大大小小的城市，以及将它们连接在一起的纵横交错的道路，心里布满了重重迷津。我总在想，那些人们什么时候建筑了这么多城市？我明明天天看见他们在本城吃喝拉撒睡、斗鸡遛狗，把狭窄的街道弄的乌烟瘴气。我总在怀疑这件事情，要么地图上出了错误，根本没有那么多的城市，地图上的世界是本城的人编出来的，他们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肆意地绘出了一份份虚假的地图，绘出一座座并不存在的城市；要么，如果地图是真的，那么在这个世界上很有可能存在着一些不为我知的暗道。人们就是通过它们，实现从一座城市向另一座城市的转移。而那些现实世界里被太阳晒得冒烟的条条大路无非是掩人耳目的幌子，因为仅靠它们和上面屈指可数的车辆，人们是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完成这庞大的迁徙的。这还不是问题的全部，最重要的是：自己身为人类的一员，为什么对此全然不知？人们为什么要背着我做这些？究竟还有没有人和我一样被蒙在鼓里？

害怕被遗弃和被欺瞒，成为贯彻我一生的焦虑。于是，我总赶在被遗弃之前，抢先逃离；赶在你提出分手前抢先和你分手，赶在你开口说出真相前抢先说谎………莫名的惶恐与不安日以继夜地摇撼着我的心灵，如果你仔细听，就能听到这小小婴儿的哭声。那是我们尚未降生却已注定永远孤独的孩子。

我常常梦见自己变成一堆蚂蚁，四散而去，沿着墙角，沿着下水道，沿着世界上数不清的秘密缝隙，逃离这个世界。当它们到达世界之外一处最美丽的地方，清点幸存者，部分的我已经永远地留在了身后那个世界，或者死在路上。剩余的蚂蚁抱成团，亲热繁殖，聚合成另一个我。这一个我，应该算是我的残躯，还是新生？

然而，我又何尝不是清晨窗前鸣叫着飞走的那只白鸟，何尝不是那一串清丽的鸟鸣，何尝不是运动场看台上一件无人认领的衣服，何尝不是被自己踩在脚下的一只小虫，何尝不是迎面走来的陌生人脸上一缕稍纵即逝的笑容，何尝不是你身上暗藏的一道旧年的伤疤，何尝不是酒桌上一个就在嘴边却又想不起来的段子，何尝不是一把锈迹班驳的匕首，何尝不是线装书上一枚饰有古老花纹的镇纸，何尝不是小路尽头的那片无人地带，何尝不是蒙古草原上一条蜿蜒辗转流回源头的河……何尝不是我自己？

我常常像怀念一支不知名的乐曲那样怀念一张陌生的叫不出名字的脸。无论它曾经在哪里出现过，是梦里是记忆，还是无数影响叠印出来的假面。有时，你看见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出现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的身上，有时你看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的脸上闪现出类似遥远国度的古老地图似的表情。前者是一个陌生人倏然走近了你，而后者是你或你的亲人突然从你们中间走失。

我是一个午睡醒来后的失聪者，看着身边的景物匆忙摆布却无动于衷。我想我还在梦中，有着清晰的意识却没有权利挪动一根手指。我像一个婴儿，没有力气发出足够大的声音把自己叫醒，我能做的只是为自己吹起一支催眠曲，把自己推向更深沉的寂静。那里刚刚下完雪，大地在半梦半醒之间，我最终化作了一声清澈的鸟鸣，融化在随后而至的辽阔的喧嚣里。我是一出并不存在的戏剧的序幕，一本永远得不到演出的剧本里抖落出的小丑……

如果有一天，世界上的斯普特尼克一起出走，只留下这颗孤寂的星球和其他的人们。世上的善男信女们互相鼓励互相爱，活在珍贵的人间。然而，他们当中还会长出新的斯普特尼克。这是别样的人类，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