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好车,必具备两个特性:一是方向感,一是抓地性。
所谓方向感,是指在起步与低速时,方向盘的手感轻盈,甚至一个手指都能拨动;一旦上了高速,方向盘就逐渐收紧,变得老成持重。
而抓地性,随着速度的飚进,车身低伏,紧贴路面,无论是雨天湿滑、弯道急转,都仿佛紧扣于无形轨道,不离不弃。
这与阅读何其相似。
在起步阶段,刚刚脱离了无知时的停顿的安乐,从此开始了心灵的焦灼。有了速度,缓慢移动,但众书横陈的道路,分岔出千头万绪——最大的痛苦,并不是你对目标一无所知,而是你明明知道它在,却不知道它在哪里—— 一声鸟叫,一次猿啼,都会吸引并改变你的路径。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你往何处去?
艰难地成熟,逐渐加速。每一本书,就是一个新路标下新的行程,次第不断地出现,你所需的只是牢牢把握住方向,保持速度,前进,前进!
在阅读的十字架上,方向感是横轴,抓地性就是纵轴。你怀着对作者的敬意(如同你对所有手工劳动者的尊重),进入文本,仔细阅读。划线、旁批、问号、索引……是你一路添加的标记。与大地够贴近了吧?
然而本雅明认为,这是远远不够的。这样的飞奔着的阅读方式,甚至不能算作地面上的旅行。“抓地性”,之所以要“抓”,是因为随着速度的加疾,终会腾空而起,远离地面,一略而过。
他认为,最佳的阅读方式,只能是徒步而行:
“亲自走在乡间道路上的感受与乘飞机从上面飞过时的感受是不同的。同样,阅读一个文本时感觉到的东西与抄写该文本时感觉到的也不相同。飞机上的乘客仅仅看到道路如何在地面的景象中延伸,如何随着周围地形的伸展而展开,而只有双脚走在这条路上的人才能感受到道路所拥有的力量,才能感觉到它是如何从对于飞行员来说只是一马平川的景观中凭借每一次转弯呼唤出了远近、视点、光线和全景图,就像指挥官在前线调兵遣将似的。”(本雅明《中国古董》,《单行道》P12-13,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3月)
一本书在你面前,但不一定向你敞开——书只向誊抄者敞开,并调遣、开启、更新他的灵魂。在这个意义上,本雅明赞叹中国,他说:“中国誊抄书籍的实践就这样无与伦比地保全了文学文化,而那些誊本则是解答中国之谜的钥匙。”有意思的是,他只字不提中国人引以为自豪的印刷术。
自然让人想起张溥,这个所读书必手钞的复社领袖,抄完了读,读完了烧,烧完了再抄,所以他的书房叫“七录斋”。不过这样在同一条道路上的来来回回,究竟是愉快的旅行,还是艰苦的锻炼?再好的风景地,在体能训练者眼中,无非是一个操场;同样,绕着操场团团转圈的人,是看不到什么风景的。据《明史•张溥列传》,他“右手握管处,指掌成茧。冬日手皲,日沃汤数次。”
本雅明赞同行走,但未必喜欢反反复复走在同一条路上吧。他把这一节名为“中国古董”,是意味深长的。
我身在中国,但不喜欢古董。飞机太危险,走路太缓慢,还是开车吧,狂飙突进,高蹈不顾。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0:22:26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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