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头有两本黄永玉的《太阳下的风景》,一本乳白,一本淡绿。
淡绿的在先,香港三联83年12月出版;乳白的在后,百花文艺84年3月出版。封面都有极淡的简笔画,画的应是小城凤凰,一弯沱江,三洞拱桥,但不是同一幅,百花文艺的这幅,更写实些。同样是“黄永玉”题字的“太阳下的风景”,港版的竖立,大陆版的横陈,字迹亦有差异,看来是各写了一次。
翻开来,港版扉页上有作者及家人照片六张,手稿照片一张,以及散见于书中的照片插画,大陆版中都不见,只有很小的木刻图样,换成了稚拙的手工之美,第二页上《乡梦不曾休》标题上的“旧沈家”一张,两三厘米见方,线条寥寥,屋瓦门墙,分明就是沈从文故居。
看篇目,港版凡27篇,大陆版25篇,24篇一致。大陆版多一篇给秦龙的《一封信》(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中的小男孩)。港版另外三篇,一篇是《朴实、真诚、勤奋的冠中》,似为吴冠中画展写的序;一篇是《清、奇、古、怪因缘》,记述七三年十月,与友人去苏州西南光福镇,看“清、奇、古、怪”四棵古柏(http://www.jsdj.com/luyou/lyzy/jsitumiao.htm),勾了一张白描写生后回到苏州,第二天只觉草率,独自赶回光福,蹲在树底下画到黑夜仍未完,在小旅馆过夜,次日天没亮再赶去司徒庙,正想敲门,门丫丫地开了,长老说:“一夜睁着眼睛等着你们,果然鸡叫二遍,你们就来了。”于是沏茶,共等天亮,直到九点多画完告别去赶汽车……文中有这样一句:“从此,就没有见到那位深情的长老。”——《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中,写到画家告地状似的趴在那画画,偏巧撒水车来了,糟糕!但是那撒水车司机小心翼翼地“留下了一片深情的干地”—— 一往情深的黄永玉,才能逢着同样深情的好心人。这篇原刊于81年1月4日《文汇报》,大陆版不收录,可惜了。
还有一篇名《不是小说》,实录一次纯属巧合:天津的小邓托一位朱大夫来看望黄永玉,同时来了好友老赵,彼此介绍后,朱大夫惊讶的站起来:“赵××?怎么一回事?我正要找你。你的一位姓×的司机朋友要我带这封信给你,你看地址……明天我还准备上西城去打听哩!”这不就是朱学勤所谓的“小概率事件”吗?美国心理学家斯坦利•迈尔格拉姆提出“小世界”,实验证明世界上任何两个人之间,最多只隔四个人,就可以联系上,这概念称为“六度分离法”,迷人而不太可信。但黄永玉亲历之事,显然更巧更值得一记。这么有趣的一篇文章,大陆版为什么把它拿掉了?
香港三联的这本,印有绍兴师专的藏书印,不知何种因缘,流到杭州,被我购于2000年3月3日的旧书摊,依然光洁。百花文艺的这本,原价六角六分,封底有购书章,“余杭县新华书店”,记不清得于何时何地,旧旧的,纸张也不太好,显得简单、粗糙,但是不知为何,我更喜欢这一本,觉得这更像是属于我的书。
每次拿到,就会习惯性地打开,翻到153页,一次次地看着这太阳下的风景,一次次忘记身在何处:
“我已经和表叔沈从文开始通信。他的毛笔蝇头行草是很著名的,我收藏了将近三十年的来信,好几大捆,可惜在令人心疼的前些日子,都散失了。有关传统艺术系统知识和欣赏知识,大部分是他给我的。那一段时间,他用了许多精力在研究传统艺术,因此我也沾了不少的光。他为我打开了历史的窗子,使我有机会沐浴着祖国伟大传统艺术的光耀。在一九四六年或是一九四七年,他有过一篇长文章谈我的父母和我的行状,与其说是我的有趣的家世,不如说是我们乡土知识分子在大的历史变革中的写照。表面上,这文章有如山峦上抑扬的牧笛与江流上浮游的船歌相呼应的小协奏,实质上,这文章道尽了旧时代小知识分子与小山城相互依存的哀哀欲绝的悲惨命运。我在傍晚的大上海的马路上买到了这张报纸,就着街灯,一遍又一遍地读着,眼泪湿了报纸,热闹的街肆中没有任何过路的人打扰我,谁也不知道这哭着的孩子正读着他自己的故事。”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0:22:25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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