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彭塔力斯的《窗》,浸入的图像首先是里尔克的《窗》。《窗》是里尔克大约写于1924年的法语诗集,从《只要在一个阳台上》始,到《是因为见到你》止,收录作品十首。彭塔力斯所引的单篇《窗》是诗集中第四首,有何家炜译本,名为《窗子,你哦,等待的尺度》,不过彭氏书中译文不同,也许是孟湄的译笔,全诗如下:
窗
里尔克
窗,呵,你衡量你等待
多少回被充盈,
当一个生命倾泻焦急
向着另一个生命。
你分离你吸引,
你多变如海——
你是镜,突然,在我们面容映照的地方
混入我们所望见的一切,穿过它;
自由被影响的样板
因为命运的存在;
它把我们抓住
巨大多余的外界跟我们自己等和。
起笔就是一叹:呵……叹的是窗,叹的也是窗边的人。第一句中两个“你”,所指是不是有所不同:前一个“你”为窗,“衡量”一词,确定窗的边状,四四方方,不变的尺度;衡量的还有彼此的感情。后一个“你”,似乎为窗边人,“等待”者在窗边望穿秋水,怎么还不来?
孤寂中的人,肉身成了难以忍受的监禁,与另一个生命失去联系,就意味着与整个世界失去联系。此刻,窗因有边框,而具备容器之形状,中空的部分,全被满怀焦急不安的情感灌注,甚至充盈到漫溢。如何释放?只有盼望爱人的来到,以爱的金针,刺破孤寂隔绝的膜。若放在中国古典语境,临窗而望,衡量与等待的,当是女性——“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然而,不妨依旧把“你衡量你等待”视作平行并列结构,将两个“你”都理解为“窗”本身——只涉及“窗”,无关于“人”——人的万般热情,浓缩在窗的恒久冷静中。窗,固定、界限清晰、划分内与外、各自为营。没有同情通感,只有超脱其上的观看,精细而持久的观看。
冯至评价里尔克:“使音乐的变为雕刻的,流动的变为结晶的。”第一节中的窗是可伸缩的容器,是通往广大世界的孔道,侧重在“容”与“通”;第二节中的窗,却侧重在“间”与“隔”了。在间隔中,窗呈现为三种不同的物:
首先是隔板,“你分离你吸引”,因分离而渴望合为一体,钱锺书道:“从后窗进来的,才是女郎们把灵魂肉体完全交托的真正情人。”将隔未隔,百叶窗尤其叫人盲目冲动(window blind)。
其次是屏幕,窗就是视频,不变的尺寸,流动迁移的景象。“你多变如海”,窗外景象之繁复,窗边人情感之波涛,都如大海波涛,翻腾变幻,无有尽时。
最后是镜子,“突然”一词在这里,让人一惊,原来透过窗户,看到的是自己!原来一切影像,皆是自我心像!然而“在我们面容映照的地方”还有更具体的解释——玻璃。《雪国》中岛村,就是以车厢玻璃为镜,偷看叶子。《鱼王•达姆卡》中,因为有玻璃,这面的蚊子血和那面的雨滴,交叉重叠,却相互冲刷不掉。只有在夜晚,才能在玻璃中映照自己的面容,在黑暗中穿过镜子,远处望见的一切,和近处自己的面容,层层叠叠,窗是一面魔镜,包罗万象,却无法穿越它。
注意人称的变化——后两句中连续出现了“我们”,作者将读者一起拉入窗内,与抒情主体合而为一。这是在镜的映照下的现形,每一个人。
最后一节,何家炜的译本是:
一种被折衷的自由的
样品,因机缘的在场;
由此在我们中间等同了
外部宏大的繁多。
孟译有一句“它把我们抓住”,一如博尔赫斯的《棋》,写出丝丝入扣而无可遁逃之感。“由此在我们中间等同了/外部宏大的繁多”,表意不明,似乎还是“巨大多余的外界跟我们自己等和”更清晰流畅。透过两个不同汉译,推究里尔克的原意,似乎是指:一切混乱都是有序的注定,这“窗”,正是审视人类的命运之窗,宿命不得逃脱,自由只能遵循预定的轨迹,窗分隔的是人与人,也是人与世界,更是心与物。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0:22:01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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