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稿于1990年的《我与地坛》共分七节,作者仅写了序号,并未分别命名。根据内容,七小节的小标题依次大致如下:
①地坛
②母亲
③四季
④一些人(夫妇,唱歌的小伙子,饮者,捕鸟的汉子,女工程师,长跑家)
⑤一个人(弱智的漂亮小姑娘)
⑥园神
⑦孩子
一遍读下来,想着这七段文字,是遵循怎样的逻辑理路,“地坛”之后,直接“母亲”,之后又是“四季”,既然第四节起开始写人,为何不将“母亲”一节挪到写人物的章节中?
直到联系鲁迅《阿长和山海经》的末句“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一下明白——地坛=母亲=地母,仁厚丰饶,滋养生命,所以一二节并列,相互映照而意义叠生。然后季节运行,然后人物生息。正是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意。“我与地坛”一题,也可置换为“我与母亲”,依旧延续着《秋天的怀念》、《合欢树》的深沉的追思。
而“我与地坛”中的“我”,则分身化入各个章节中。
第一节,以地坛起笔,写荒芜古园的地理坐标、昆虫老树,同时也提出了关于“我”的最严肃的两个问题,其实是同一个问题:一,要不要去死?二,应该怎样活?(第六节中,此二问再次出现,增加的第三问“***嘛要写作”,正是前两个问题的答案)
第三节,以极为抒情的笔调,种种观察与凝思所得的意象,写园中四季,颇似王国维的“无我之境”。比喻翻腾绵延,层出不穷,分别以一天中的时间、乐器、声响、景物、心绪、艺术形式、梦来对应四季,一节内的七次对应,仿佛微缩的相似形,映射着全文的七小节。最后一组对应,在比喻中套句内顶针,喻体虚幻,本体鲜明:“以梦呢?以梦对应四季呢?春天是树尖上的呼喊,夏天是呼喊中的细雨,秋天是细雨中的土地,冬天是干净的土地上的一只孤零的烟斗。”——两年后,余华《呼喊与细雨》发表于《收获》1991年第6期(单行本改名为《在细雨中呼喊》,大概是为了便于理解),余华给第一个长篇取这个名字,难道是为了向史铁生致敬?
第四节,写十五年来,“我”静静观照那些人的情状与梦想,希望那个小伙子能考上专业的文工团,打量并喜欢那个老头独一无二的饮酒之法,与捕鸟的汉子一同等待那种罕见的鸟,想像而想像不出美丽女工程师的丈夫的模样,遗憾那个长跑家的奋斗与埋没……十五年后,中年夫妇也已成了一对老人。第四节的最后说:“女人的头发白了很多,但依旧攀着丈夫的胳膊走得像个孩子。‘攀’这个字用得不恰当了,或许可以用‘搀’吧,不知有没有兼具这两个意思的字。”(江南方言里,恰有一个字,同时具备“援引”与“扶持”二义,其名曰“将”)
第五节,借小姑娘的故事,探讨“我”的境遇,残疾、苦难、偶然、救赎。
第六节,设若有一位园神,他一定早已注意到了……以这样的方式开始,从正面看,是三个关键词:死、活、欲望。从背面看,是“我”写作的意义。这节的首尾,同一句话反复出现,总共三次:我在这园里坐着,我在这园里坐着,这么多年我在这园里坐着。设若真有一个园神,我们一定早已注意到了,地坛园神的名字,是“我”,是史铁生。
第七节,继续谈生死,离开与回来。结尾处,两个人同时并举——扶着拐杖的“我”沉静地下山,抱着玩具的孩子欢蹦着上山。然后作者写道:
“当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吗?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十年之后的《病隙碎笔》里,他以更明晰的“树鸟之喻”,来说明肉身寂灭,心魂继续;与东晋慧远的薪火之喻——“火之传于薪犹神之传于形;火之传异薪犹神之传异形”——异曲同工。他说:
“打个比方:一棵树上落着一群鸟儿,把树砍了,鸟儿也就没了吗?不,树上的鸟儿没了,但它们在别处。同样,此一肉身,栖居过一些思想、情感和心绪,这肉身火化了,那思想、情感和心绪也就没了吗?不,他们在别处。倘人间的困苦从未消失,人间的消息从未减损,人间的爱愿从未放弃,他们就必定还在。
……那爱愿,或那灵魂,将继续栖居于怎样的肉身,将继续有一个怎样的尘世之名,都无关紧要,他既不消失,他就必是以“我”而在,以“我”而问,以“我”而思,以“我”为角度去追寻那亘古之梦。这样说吧:因为“我”在,这样的意义就将永远地被猜疑,被描画,被建立,永无终止。”(《病隙碎笔》P162,陕西师大03年9月)
海明威说作家可分两种,经历过战争与未经历过战争的;作家的确可分两种,但更好的区分应当是这样:经历过死亡与未经历过死亡的。终有一天,我们每个人都会亲历这种死亡状态,“身体渐渐地肿胀,呼吸渐渐地艰难,意识怪模怪样地彷佛在别处,四周的一切都仿佛浸泡在毒液里渐渐地僵冷”,而“亲人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你,看着这样的过程,束手无策”。(《病隙碎笔》P218)也许只有到那时,我们才能体会到史铁生的感受,明白他很多年前写下的预言,愿意用自己的前额领受这句子中最迷人的光辉的照耀。
潜观个体的心魂状态,默察了灵魂的不息流转,如庄子以梦中释梦的方式,史铁生分身为二,一问一答,这应该是《病隙碎笔》中最有力量的语句:
“他握住我的右手,说:‘你的手真凉呵。’我握住他的左手:‘你的也是,你冷吗?’但这终归是他的问题,是截瘫和尿毒症的问题,肉身问题,是苦海、惩罚、原罪。
我的问题是,既入惩罚之地,此一铁生你怎么办?我给他的建议是:最好把惩罚之地看成锤炼之地。但既是锤炼之地,便又有了一个顺理成章的猜想——我曾经不在这里,我也并不止于这里,我是途经这里。”
在《和尚与哲学家——佛教与西方思想的对话》一书中,佛教徒马蒂厄•里卡尔借奥运会跳高,喻佛教意识训练所达的高度,说明人们可以亲证自己投身于内心改造的道路。在我看来,史铁生是大陆作家中仅有的,以写作来呈现意识修炼与思想精进的作家,永不中止生命的追问,对存在的探询,达到了与鲁迅同样的深度。更纯粹的,史铁生几乎所有的文字之舞,都围绕一个圆心:生死。
你看,《我与地坛》的结尾,不正是《我的丁一之旅》的开头吗,一个孩子出场了——
“一团蒙眬辉耀的光芒似从一抽象之点豁然铺陈……
紧接着一声余音荡荡的钟鸣,随之显现出亮白的窗纸、暗衬的窗棂、游动的光斑和树影,显现着四壁、屋顶、吊灯,以及一座古旧的时钟……于是乎由远而近我听见了丁一的哭喊,由虚而实,我看见了母亲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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