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罢低眉
□三皮
书仿佛和人相似,很有一些,是生出来就洁净明澈,不拿喧腾、花哨来引观者注目。它只平静地出现在一些偏僻的小书店,被天性孤僻、喜静的知人取回去,油然地读。甚至还要洗了双手,生怕玷污那属于书文以及书者的清明。读完了,又仔细地插到书架上去,从此对面相逢,灵犀一触即通。《低眉》无疑便是这样一本书。初版才5100册,你想它有如何低调。
写《低眉》的钱红丽我本是知道的,甚至还有过一点联系,但不认识。我知道她的时候,她已经在合肥了。合肥是那样一个平民化的城市:一到夏天,走到街上,看到满眼睛乘凉的人,乘凉的人坐在路边摊上,喝啤酒。吃龙虾,合肥人是那样喜食龙虾,以至属于商业步行街的四牌楼附近也弥漫了龙虾的鲜香。
钱红丽并不去写诱人的龙虾,也不会去写繁华的四牌楼,即便她在一本书中就用两篇文章来写合肥。要写她也写卷耳、甘棠、荇、蓼和葑苁;要写她个人在一个算得上偏僻的省会城市中的自我所为——“好在,无论长江南北,银河繁星,大抵是一样的。我总是愿意打开窗帘,把身体靠在窗棂上,静静仰望星空,度过了无数夜晚,在这座叫作合肥的城市”。
容易看得出来,那样的所为并非其度过合肥之夜的全部(否则,未免太凄清了一些),甚至看作零头亦不为过,孤寂者偶尔走神罢了。她更多的夜晚应该消耗在阅读与书写之中。封面勒口上她便已明示:现居合肥,继续写作,一直写作。而她所写从此书来看也只以读书随笔居多,当然还有生活。是她的读书,书中的人,与书连带相关的人的生活:柳如是、张爱玲、三毛、陈染、林白、清少纳言……;她又去写她的《诗经》,又去写她的李渔、韩愈、董桥、胡兰成……
我看她写女性委实是设身处地,人悲她悲,人喜她喜;写《诗经》则一味旁涉,一再敷衍出她的故事或者她听闻的旧情;写男性乃是如庞德之言:陈述十分精确是创作的唯一的独一无二的原则。显明的,她已经达到或者即将达到这样一个原则。
自序《自斑斓到简洁》似乎便是她立志追求陈述十分精确的宣言。她讲回去芜湖“让家人卖掉积累了数十年之久的样报样刊,电脑里也不曾存下片言只语”,她是“以如此激烈的姿势与过去写下的上百万字告别”。我宁相信她在那举动的前后总归是心碎了一段时间,她该派是那样一个优柔的人。
决绝是需要勇气的,凤凰非得浴火,才能陧磐。“重生”的钱红丽构造的这第二本书,可见那一样更其旺盛的生命,虽然依旧是柔的、软的,低眉的,在那柔、软、低眉的姿态里恰恰凸现了迥异往昔的智之光芒。弃绝了一切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言过其实。
庾信文章老更成。钱红丽还不老,不过三十左右年纪,她的文字却已经老了。不是疲劳的衰老,是意蕴深厚的娓娓、绵绵不绝。这些所成一定与其所阅读有关吧。她说张爱玲的模仿,说:“那谴词造句,那运气,招招式式,都是有来历的。她冰雪聪明,师承的基础上辟出自己的路来,也就自成一家了。”
我看这钱红丽实在也是从模仿中走出了自己的轨迹,之前她是有《华丽一杯凉》的,我无幸得见,倒私下想,那大概是另一番文字,属于尚未羽化的篇章,还只算得张爱玲胡兰成一族的影子。乃有弃绝之心,焚尽之行。谁要成谁的影子呢?光一消灭,影子便告匿迹,钱红丽是不屑为,亦不愿为的。
她是那样一个通透的人,在安庆(安庆正是海子的故乡)的乡下度过了童年少年,乡村的山、水、远树、近邻都虎虎地张扬着貌似柔弱实质坚强的力气。便是被历年的奔波、流离稀释得近乎于无,那遥远地在童年记忆中的生命之力也总会在某个梦醒时分引领她义无返顾地突围。黄梅戏、《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公社的露天电影、二胡、小姨的中山装男友等等等等俱埋伏在那时光之绳的另一头,协力将一颗散落在异域的种子拉回心灵的故乡。正是那里,“所有的语言都是麦子。风吹花落,氤氲一片。”
一本所谈甚广:人、事、物,书籍、故乡、回忆并存的随笔集子,你非得拿某个意念来将其贯串,始不觉芜杂,这样的意念我愿意交给书题“低眉”这个词。便是那样一个顺顺的姿态,主导了全书的魂灵,它是那样地温文,不疾不徐。
我还愿意用封面那样一个淡雅的装帧风格来掌控时时在阅读之中走神的思绪,那是怎样一个素雅的封面!五枝花,七片叶,一朵待放的蓓蕾,毛笔所书“低眉”二字中的“眉”字竟真叫人顾盼生姿。
十五年前的《张爱玲文集》(安徽文艺出版社版。又是安徽,又是合肥!)有着相似的封面,大量的留白剩出了大量的想象。现在它们被并排摆放在第三层书架上,吟罢低眉,即是低眉亦比坐在矮凳上的我高,一如“站在天庭,遥遥地俯望这苍茫人世”。
原来,低眉亦有如此巨大的力量,能够穿越时光,抵达过去以及未来。我知道而不认识的钱红丽在这个冬夜的合肥抵达了哪段美好时光的驿站,哪本性灵之书的背景?
零七年二月三日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0:19:01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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