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智”的罪与罚》

“有良心的人，如果他认识到犯了错误，就会感到痛苦的。这也是对他的惩罚——苦役以外的惩罚。”

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是我在来上海的火车上看完的，一天看了500页，难免粗枝大叶。看这么快原因并不单纯因为我看书粗略或者时间紧迫，主要是因为托斯妥耶夫斯基的文字就是这样：没有铺垫，一开始就是紧张、激烈的斗争，急流跌宕，每一步都惊心动魄扣人心弦，没有平静的插叙，也没有缓慢的倒叙，全部是急速前进的节奏，一直到最后，爆发成高潮。就像一条大河，从源头出发就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然后不是峡谷激流、猛浪若奔，就是礁石满布，急湍甚箭，最后终于喷涌而出，一泻千里……托的节奏是一种壮美的、喷射式的、激情迸发的节奏，余华曾经欣赏过这样的叙事节奏，他说托斯妥耶夫斯基的叙事方式是属于小说本身的方式，是直接的，不带任何装饰和玩弄形式的节奏。塔可夫斯基也欣赏托斯妥耶夫斯基的这种节奏，虽然他自己的电影是一种介于幻想和现实之间的缓慢节奏。

故事是这样的：拉斯科尔尼科夫是一个19世纪60年代俄国的一个未完成学业的大学生，出身贫寒却怀抱野心，他认为自己是将要完成伟业的所谓“不平凡的人”，想取得成功的第一笔资本，而杀死了一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和她的妹妹。但是他却从此不得安宁，陷入了无休止的恐惧、妄想和自责之中。最后在警探和朋友的劝说下投案自首，并且在苦役中获得了救赎和安宁。谋杀的念头一开始就出现，并且在69页发生，到了496页才投案自首。在这期间他一直神经紧张、精神错乱，可见他经受了多大的痛苦。

拉斯科尔尼科夫的犯罪行为来自于他的思想，即关于犯罪的理论。在他发表的文章里，他把所有人分成两种：平凡的人和不平凡的人。前者只是繁殖同类的材料，活着必须保守服从、循规蹈矩；但是后者具有天禀和才华，他们有权利在前进的过程中逾越世俗的或者法律的障碍，甚至牺牲别人。“第一类人永远是现代的主人，第二类人永远是未来的主人。第一类人保持着这个世界，增加他们的数目，第二类人推进这个世界，引导它走向目标。”毋庸置疑，他在历史上可以找到充分的论据。“甚至立法者和人类社会的建立者们，从远古的时代起，到后来的索库尔赫、索伦、穆罕默德和拿破仑等，他们无一例外都是罪犯。”“人类社会绝大多数的这些恩人和建立者都是非常可怕的刽子手”。拉斯科尔尼科夫的理论在那些热血青年中是大有市场的，甚至是广泛存在的，虽然它的弱点显而易见：永远难以确定判定的标准，每个人都可以认为自己属于第二种人而开始执行自己的计划、“逾越障碍”，从而造成社会的混乱。道理这么简单，却不是每个人都会这么想的，几乎大多数充满热情和报负的青年，都有过类似的幻想，就像拉斯科尔尼科夫一样，认为自己是拿破仑，有逾越和打破规则的权利。但是由于性格的软弱，他最终不得不痛苦地认识到，即使他杀死了最没用、吸血为生的“虱子”老太婆，他“破坏了一个原则，但没有跨过去，还停留在这一边。”他为了确定自己是不是一只虱子，敢不敢于俯身去拾起人间的权柄而杀死了老太婆，但是却发现他只不过同样是一只“虱子”。这种理论与现实的鸿沟，这种破灭感、挫折感，加上犯罪的恐惧和悔恨，造成了他的惩罚。

那么，作者想告诉我们什么？这仅仅是一个失足青年的故事吗？拉斯科尔尼科夫的问题也是所有知识分子的问题，他们认为自己受了教育掌握了“智”就自命不凡，总是幻想担当大任济世救民建功立业，由于空谈和冲动，人人都想当拿破仑，认为自己拥有比别人更多的权利。但是他们实际上脱离生活，性格软弱，由于对“智”的迷信而缺乏现实感和行动力，最后不是陷于孤立就是走向癫狂。是机智和理性使拉斯科尔尼科夫犯了罪，并且使他计划周密、逃避了警方的侦查，但是却不能使他获得心灵的安宁，最后在“伟大的”受苦中，在索菲娅的爱和感化中，“生活取代了理论”他才获得了最后的救赎。所以这其实是一个“反智”的故事，一个信仰战胜知识的故事，一个受难救赎自私的故事，一个“智”蒙蔽灵魂而“爱”拯救灵魂的故事。所以，书名中的“罪与罚”不是拉斯科尔尼科夫的罪恶与惩罚，而是“智”的罪恶与惩罚。

在主体的意义上，陀思妥耶夫斯基解决了灵魂的问题，但是他解决了现实的问题了吗？历史真的不需要拿破仑吗？谁来高举前进的旗帜，谁来点亮方向的灯塔，谁来把握历史的罗盘？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实际上让我们都做耶稣所说的“羊”，不让我们去做 “狼 ”，但是现实是只要有羊群，就会有狼来吃他们。我们翻一翻历史书就会发现拉斯科尔尼科夫是对的，“谁聪明、强硬，谁就是他们的统治者。谁胆大妄为，谁就被认为是对的。谁对许多事情抱蔑视态度，谁就是立法者。谁比所有人更胆大妄为，谁就比所有人更正确。”基督教义把人间社会简化为“羊”和“牧”的关系，实际上却造成了一种“羊”和“狼”的状况。所以我并不完全同意陀翁的受苦和顺从态度，社会和历史还是需要拿破仑。那种弱肉强食居高临下的精英心态应该抛弃，但是一种建设性的、宽容的、开放的、渐进式的知识分子态度可以引导社会的良性发展，促进“羊群”的繁荣和幸福。只是我们需要一种信念，这种信念要比宗教更坚强，更博爱，更无私，也要准备承受更多的压力、误解和苦难。与之相比，把灵魂交给上帝简直是一种偷懒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