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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诗与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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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10:0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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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认,使我买下这本书的原因有点促狭。

译者曹靖华写道:“在解放前的国统区,进步文学备受摧残,五花八门宣扬醉生梦死、颓废堕落的文学泛滥成灾,毒害青年,在那样的年月里,《第四十一》指出,即使恋爱,也要服从革命利益,服从革命需要,服从伟大的革命斗争……”他还说,在根据地,革命文学作品、枪、战士生命三位一体,生死关头,其余都可以抛弃,独有枪与书,或突出重围,或与生命同归于尽。

一时间如爱丽丝咣当掉入奇境,站在书摊前笑出声。当年找来找去,到底还是没有买全《中国当代文学参阅作品选》,一直耿耿于怀。遭遇如此有趣的序言,怎能不收藏起来立此存照?

知道《第四十一》却在少年。看同名电影的介绍,玛柳特卡抱着她的“蓝眼睛”哀哀哭泣,天边响起女声哼唱,顿时心脏如被抓住一样的不适。然而多年来并不曾有意识去搜寻电影或者小说,偶尔想起却觉得是一种残忍的诱惑。

现在可以从容摩挲它的封皮了,反而迟疑了起来。少年歌哭随心,年龄越大,竟是越不肯承受悲剧,一如蒋坦说的:“生年不满百,安能为他人拭涕”。

我以为我会为那个在“革命”与“爱情”中两难,亲手杀死自己爱人的少女试涕,结果使我深感痛苦的却是她的白匪爱人。他有一双“蓝得和海水一样,跳到里面真要淹死了”的眼睛。他说着法语,好看的薄嘴唇带着冷笑,他这么解释押解者比被押谢的他还萎顿的原因:“你是肉体控制精神,我是精神支配肉体。我能让自己不感到是在受苦。”

她爱上他并不出奇,那是她生活的经验之外的世界。她七岁起就用刀剖开银白光滑的青鱼肚子,一剖二十年;她入伍签字保证不得“照妇女那样生活”,在彻底战胜资本家之前不得生儿育女;她和战友粗野调笑,毫不迟疑打掉求爱者的三颗牙齿;她骂着家乡的脏话,数着数,举枪杀死四十个敌人。

可是,她却写诗。虽然她的诗稚拙得连她的同志都要嘲笑。所谓优雅是一种蛊惑人心的东西,甚至它的破坏者也不能幸免。多少革命者功成后以革命的名义宣布对他们对“优雅”的占领,虽然占领的方式大抵不甚优雅——想想当年投奔延安的进步女青年是怎么融入革命队伍的。

他的优雅和他的蓝眼睛一样迷人。

他告诉她,一切的艺术都要学习,才能也要靠学习发展。

他亲昵地叫她“礼拜五”,和她躲在“简直是一座宫殿”般的渔屋里,吃着变质的面粉,用悠扬的声调为她述说一个又一个“有钱人写的”故事。

炉火噼噼的燃烧着,世界暂时封闭了,他们的心打开了。

他们用截然不同的语言表达着这一刻的幸福。

然而他们终究要重新回归各自的世界。他对她不过是新奇的诱惑,“处女爱情薄上的第一名”。他不能叫她放弃信仰:她的简单头脑足以保证她对暴力理想的忠诚。

她也不能叫她放弃信仰。恰恰相反,从她的身上,他坚定了自己的信仰。

——人类坚定、唯一的祖国就是思想。

他说:“我的女英雄。我可爱的礼拜五。你把我改变过来了。”“如果我们现在坐下来读书,把世界完全交给你们管理,那你们会干出多少坏事,会让几代人血泪横流。不,我亲爱的小傻瓜,既然是一种文明反对另一种文明,那就战到底。”

他那湛蓝湛蓝的眼珠闪出狂喜的光。

一语成谶。她怎能预见,这场轰轰烈烈的“革命”,未来如何演绎,又如何收梢?

他是倒在她枪下的第四十一名。

革命真是一个华丽的字眼,自由引导人民,谁阻挡革命就叫谁灭亡。革命摧毁一切,革命喜欢的是干干净净,在废墟上重新来过。一切的感伤是那么不合时宜,生命尚且不过是革命必须的代价,文明又算得了什么呢?逞论爱情。

战争来了,革命来了,没有一张安静的书桌可供藏身。普遍的压迫和灾难,他或者没有直接的责任,但是,冷漠本身已经足以使受难者愤怒。没有人能否认她对“睡鸭绒被子,吃每块都沾着人血的水果糖”的人仇恨的合理性。当社会的不公正已经累积到无法自我修正的时候,是否暴力是人民最后的权利?然而以暴易暴的结果,却是下一次暴力的不可避免。我们民族的历史,不正是在一次次暴力之中轮回?不知道为什么,读着前苏联的故事,我的脑子却不停盘旋着白雀园、野百合花、枯井……这样的字眼,想着那个让丁玲带着、出来背书似地向记者们痛骂自己、脸呈死灰色的青年,想着女将军李贞的三次婚姻,想着下一个轮回的起点,将在何处。

2005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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