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可瓦多《樊篱之城》

“风，从远方来到城市，带着不寻常的礼物，但只有少数敏感的人才察觉得到”

——卡尔维若《马克瓦多》

无论是谁，在城市里呆的太久，多少都会有些失落。这不奇怪，当你的城市不在乎你，而你总是想取悦于她时，失落就难免了。而失落若是久散不去，你就该考虑是不是要出城度一下假了。

侯麦的电影《绿光》里的女主角，也是打算用出城度假来冲淡一下糟糕的心情却未能如愿，而出城解不开她的心结，回城则更让她孤独和失落，使得她不得不多次在城市和乡间之间徘徊。在侯麦的片子里，城市像是一扇可以自由进出的门，它的存在将空间隔离成两个世界——你想逃避的和你所未知的，同时，空间变换成为可能，而每一次变换都意味着一次新的机会、新的变化，以至于女主角在离城和留城中欲罢不能又无所适从。与侯麦的电影稍有些不同的，在卓别林的电影里，城市的符号则成为势利、冷漠和无情的象征，流浪汉在城市里备受磨难，始终无法找到人间的温暖。为了给观众昭示一个幸福的方向，happy ending 就一定要让流浪汉设法离开这个城市。所以，对于卓别林电影里的流浪汉来说，最好的结局除了时来运转、抱得美人归不说，还要移民乡下、安居乐业，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离开这个城市固然是更好的选择，但如果没有时间和金钱，少了其中一样，这也只能是美好的愿望却毫无实现的可能。就拿久居在城市里的马可瓦多来说，这个梦想就不太容易实现。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搬运工，拿着微薄的薪水，却要养活老婆和至少四个孩子，生活拮据是可想而知的。这点薪水能保证全家吃饱就不错了，搞不好冬天没钱买柴烧的时候，全家还要挨冻，哪能奢望出城度假的美梦呢？顶多也就是带着生病的泰瑞莎坐上很久很久而且拥挤到孩子们除了身边乘客的腿以外什么也看不见的电车去城外的山坡上呼吸一点新鲜空气而已，而且还不能呆的太久，因为没有过夜的预算，当天晚上就必须带着疲惫的孩子们赶回城市去。即使像八月节这样的法定假日，城市里所有人都走光了的时候，也只有马克瓦多——仅存没有离开的城市的居民——还留在城市里。对马克瓦多来说，离开城市缺的不是时间，而是金钱。于是，城市于马克瓦多，不是一扇可以自由进出的门，而是一个不用上锁的樊笼。

城市里的小人物马克瓦多，每日的生活同其他人一样平凡不能再平凡，甚至连他的偶尔冒出来的迷茫、失落都是平凡无奇的。当看完电影，从电影院里出来，站在站台等待回家的30路电车时，马克瓦多和你我一样，在那么一会片刻的暂停里发呆，而且和你我的失落如出一辙，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和电影有多么大的不同：“他的人生风景，仅仅是电车、红绿灯、半地下室、煤气炉、晾晒的衣服、仓库、包装间——这一切，顿时使他方才感受到的电影的辉煌，化作了一团失去光泽的、灰暗的愁云惨雾。” 如此平凡，以致你不禁会问：马克瓦多那看似灰暗的人生有什么可值得多费笔墨？ 如果不是想博得读者的眼泪，或是表达对城市的不满，有几个作者会选马克瓦多做主角？让人费解的是卡尔维诺却选中了他，并毫不吝惜地在马克瓦多的生活里注入光怪陆离的想象力以及轻松有趣的幽默感，使原本让人以为悲伤的人生充满了色彩和有趣。难道马克瓦多与其他人有些不同？

看看卡尔维诺笔下描写的马克瓦多是怎样一个人吧。城市里那些装腔作势的玩意被他所蔑视，广告招牌、红绿灯、橱窗、霓虹灯、海报，再怎么光怪陆离也吸引不了他的目光。相反地，他的目光却不会遗漏一片高挂在树枝上枯黄的叶子，一根缠悬在红瓦上的羽毛、甚至是马背上的牛虻、桌上的蛀洞、人行道上压扁的无花果果皮，以及马路花坛里不被人在意的蘑菇。四季的变换于每人是相同的，但未必每个人所看到的四季都是相同的。若是生命里填满了升职加薪、买房和炒股，别说四季有何不同，恐怕连眼前的一片叶子都注意不到。虽然平凡低微到像尘埃一样的马克瓦多，即使意识到自己微不足道的存在以及内心的欲望，却不会因自己的渺小平凡、经济上的困窘和生活的琐碎而忽视一片叶子的存在，更不会错过四季的变化。春天里花坛冒出来的蘑菇，或者是秋天路过城市上空的候鸟，都能让马克瓦多那灰色且贫乏的世界变得丰富肥沃起来，对他来说，“生命中除了以小时计酬的雇员薪水、额外的工资补助和家庭津贴外，还是有某些东西可以期待的。”看得出，虽然生的平凡无奇，马克瓦多却是一个对周遭事物充满好奇心，喜欢发现并易为之欢喜的人。正因如此，读者才得以借助马克瓦多的眼睛仔细观察这个被人忽视的世界，并让马克瓦多看似无聊可笑的举动带领你发现城市里那些不值得注意的秘密。

或许，跟世上的大多数人相比，马克瓦多算得上是最微不足道一群人中的一个了，当大多数人暗自庆幸自己不是微不足道中的一员时，却未必能意识到自己并不一定比马克瓦多更幸运。和马克瓦多一样，大多数人中又有几人不用受樊笼之困呢？困于城中、困于业中、困于情中，乃至困于各种各样足以束缚住自己的理由中，不同于马克瓦多，大部分人是身之所困，心亦所困。天上的飞鸟，还是地上的落叶，或是四季的变化有何干系？长长的一生只是一天又一天而已，即使能出得了城，却未必能出得了樊笼。

“风，从远方来到城市，带着不寻常的礼物，但只有少数敏感的人才察觉得到”

读完《马克瓦多》，翻过“一望无际雪白的”那一页后，相信你会收到风带来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