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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山转书评:《冷山》七年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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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10:0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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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山》:七年之旅

2007年08月12日 深圳商报

它是一个消逝已久的时代的一缕回光返照,复活了一种曾经广泛存在过的对于文学事业的虔诚、敬畏的态度。《冷山》应该能够启示我们的作家:如果一个人对文学写作仍然怀有信念,他应该坚守什么样的姿态。

和通常的情形一样,《冷山》也是先有小说,后有电影,电影改编自小说。但也和许多人一样,我是在看过影碟后,才知道有这样一部小说,并去找来看的。虽然妮可·基德曼等大牌演员的演技堪称出色,摄影及配乐等都十分精彩,但我要说,如果因为从影碟中囫囵吞枣地了解了大致的故事梗概,就放弃了阅读小说,那将会是一个颇大的损失,说是买椟还珠也不为过。二者之间的那种区别,就好像亲自品尝一道佳肴,和看电视美食频道中主持人对着摄影机做出享受状一样。

小说的内容比较容易概括。作者查尔斯·弗雷泽以从自己的高祖父时代起就代代相传的家族故事为基础,以故乡为背景,讲述美国南北战争即将结束之际,一位受伤的南军士兵英曼,为了自己的所爱,逃离战场,千辛万苦返回家园,回到自己战前的心上人艾达身边的故事。这个主题让人联想到荷马史诗《奥德赛》,一个西方文学中的基本母题。与英曼的返乡之旅相平行,另一条叙述脉络围绕艾达展开。她在勇敢顽强的年轻姑娘鲁比的帮助下,努力重振父亲去世后留下的荒芜农场。英曼的孤单凄惨的迢遥长旅与艾达的奋斗互相交织,他们长期隔绝的生活随着战争的临近终局而即将交汇。

严格地讲,就这部小说而言,故事情节虽然很吸引人,但算不上十分复杂曲折。故事性至多只是其中的一个维度,远远不能涵盖其所具有的全部价值。更多的珍宝,是超越了故事情节的,它们藏匿在小说的文字间,独立而自足,那是语言的韵味、节奏、意境等等所编织出的一种复合体,它们是电影语言难以出色表达出来的东西,必须要通过沉静的阅读,通过灵魂的深度沉浸、想像力的积极参与,才能够窥见和感受到的东西。那是一个关涉自然、生命、爱和死亡的巨大而深沉的主题,有着十分丰厚的蕴涵。

但这里我并不想谈论这些。我只试图在文字阅读层面上进行某种粗略的“技术分析”,简单介绍一下作品在微观层面上的精雕细刻,严谨细致。正是在这些最基本的元素上,它出色地印证了一部优秀文学作品所应该具备的特质。

充满质感、画面感、同时又具有浓郁的象征意味的语言

我们随意摘选小说中的几处,就足以看出这种素质。

这是小说开始部分,还未从丧父之痛中解脱出来的艾达,对自己的未来感到迷茫:

“经常,她从书上抬起眼睛,视线扫过田野,越过连绵而迷蒙的群山,望向远方冷山那高高隆起的蓝色山峦。坐在椅子里向外看,可以找到与她当前心境一一对应的所有主要色调与图案。一夏天,放眼窗外,通常给人昏暗和沉郁之感。从窗子飘进来的潮湿空气,满含着腐败和生长的气息,在眼前迷茫朦胧而又琢磨不定,那感觉好似用望远镜遥望远方。湿气对视觉的影响有如劣质的镜片,使距离和高度增大或缩小,空间感随时变换。透过这扇窗,艾达领略了各种肉眼可见的湿气的形态——轻薄的阴霾、山谷中的浓雾、碎布片一般悬在冷山山腰上的朵朵云雾,还有整日不停地倾泻而下的灰色雨水,像是天上挂满了一股股的破麻绳。”

这是英曼终于寻找到了艾达之后,两个恋人第一次发生肉体之爱的一段描写:

“她转过了身,背朝英曼,紧张而尴尬。然后,她脱下了衣服,将它们抱在了胸前,朝英曼半转过身来。英曼用毯子围在腰间,坐了起来。一直以来,他像一个死人般活着,而此刻生活展开在他的面前,触手可及。他探身上前,将衣服从她手中拖开并把她拉到自己的身边。他将掌心放在她大腿的侧面,然后把手向上滑向她的腰间,前臂停留在她的髋骨上,用指尖触摸着她后腰的浅窝。他的指尖向上移去,一节一节地轻触着她的脊椎骨节。他抚摸着她的胳膊内侧,将手沿着她的身侧向下滑去,直到她平滑的臀部。他将头低至她柔软的腹部。然后,他亲吻着那里,她闻起来就像栗子木的烟味。他把她拉向自己,拥着她,搂着她。她将一只手放在他的后颈使他更紧地贴在自己的身上,然后,她用自己白色的手臂环抱住他,似乎直到永远。”

这是小说最后,英曼中弹死去时的一段:

“她跑到躺在地上的男人旁边逐一查看,最后,她发现了同他们隔开一段距离的英曼。她坐下来将他抱在自己的大腿上。他想要说话,但她示意他安静下来。他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他做了一个灿烂的梦,梦见了家乡。一汪清凉的泉水从石缝中涌出,黑色的土地,参天的古树。在他的梦中,时光似乎同时出现,所有的季节重叠在一起。苹果树上硕果累累,然而奇怪的是树上仍花朵盛开,冰冻结在泉眼的边缘,秋葵绽放着黄色和栗色的花朵。枫叶像在十月那样火红,玉米尖上结出了穗状花序,放满了东西的椅子被拖到客厅的壁炉前,南瓜在田垄上闪闪发亮,月桂爬满了山坡,沟渠两旁长满了凤仙,山茱萸上绽着白色的花朵,而紫荆上颤动的是紫色的小花。一切都一同出现。还有白色的栎树,大群的乌鸦,或至少是乌鸦的灵魂,它们在高枝上舞蹈、歌唱。”

多长时间了,我们已经疏离了这种充满质感、画面感、同时又具有浓郁的象征意味的语言了。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这本来是最基本、不言自明的常识,但近年来却每每被作为一个重大的命题,在各种场合被严肃地讨论。原因是太多的作品,都在动摇这种认知。在许多作家甚至是知名作家笔下,我们读到了那么多粗糙、浮夸、芜杂、生硬、语意含混、毫无节制的作品。《冷山》这样的作品,以其沉稳的叙述,精妙的描写,为我们树立了一种鲜活生动的标高,但同时也令我们对于自身文学品格缺失的焦灼感,变得愈发强烈了。

他把全部的生命都投入了这部小说的写作

要进入那样的状态,需要写作者拥有相当的文学才华,但更需要具备一种态度。说到底,只有具备了那种态度,才能最终获得那种能力。那是由虔敬、耐心、细致、坚韧,由对于劳动的深刻的信仰,铸造而成的一种品质。

时间作为一个重要的尺度印证了这一点。这部三十万字的小说,耗去了作者弗雷泽七年的时光。他居住在北卡罗来纳州的深山里,和妻子女儿为伴,以养马为生,像一位隐士。每天,他沐浴着朝晖和夕阳,呼吸着森林和草地的气息,从躯体到灵魂,都真正地深深融入了大自然之中。群山,溪流,天空,大地,每时每刻都包围着他、裹挟着他,令他切实地感受到了大自然的律动。

即便对周遭的环境已经如此熟悉,他仍然不敢轻易下笔,不肯像我们的一些作家那样,喜欢讨巧、走捷径,在把握不准的地方动辄敷衍含混过去,还美其名曰“合理化想像”、“超越性写作”。接受采访时,作家谈到,他花了大量的时间在北卡罗来纳的群山之中记录生态环境:野生植物、农作物、果树和季节的变化。为了弄清楚一株植物的习性,他翻阅了许多专业的书籍。因此,他笔下的每一处局部,每一个细节,每一个人的服饰和神情,每一片树叶、一块岩石和一棵树的姿态,都准确,细腻,生动,有一种镂刻般的质感,让人觉得可以直接拿起画笔描绘下来。整个作品细密坚实,像西方那些跨越了几个世纪的著名建筑,每一根圆柱,每一处拱券,用的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坚固的石头。在漫长的建造过程中,那些建筑师和工匠们,正是凭依虔敬的态度,精益求精的要求,最终将它们锻造成了不为时光湮没的艺术佳构。

七年间,作者把全部的生命都投入了这部小说的写作,牺牲了许多生活乐趣,很可能也忽略了对家庭的责任,令妻子无法忍受,最终和他离婚。不妨这样说,他的写作之旅,艰辛漫长,代价深重,堪比作品中主人公英曼的返乡征程。

打开那座阿里巴巴宝库的钥匙,仍然是翻开书页的那样一个简单动作

围绕这部作品的创作过程所发生的故事,其间传递出的耐心、细致和坚韧,对今天的许多写作者来说,仿佛一个神话。它们似乎只应该发生在更古老的时代,对于今天来说,则已经成为了一种不合时宜的举止,一个人们口头上给予称赞但并不打算认真效仿的行动——因为付出的代价太大了。这个时代惟“效率”马首是瞻,崇尚速度的美学,写得快,产量高,才是本事,因为似乎只有如此,才有望从读者的有限的注意力中获得一些份额。更确凿的是,只有如此在经济收益上才是划算的。大家比的是作品的字数、发行数、稿酬收入,这是一个以数量为中心的维度。既然如此,很少有人肯花上七年的时间,精雕细琢,写一部三十万字的作品。在市场之手的推动下,大家大干快上,乐此不疲。曾见某位女作家撰文,声称自己一年就写了几个长篇,还捎带着写了多少个中短篇,同时也没有耽误国内外的旅游,洋洋自得之意充溢言辞间。

但这又能够说明什么呢?文学有自己的尺度,比的是作家目光的敏锐,是对生活探测的深度,是心灵的重量和厚度。那些背离了这样的宗旨的东西,尽管有可能因为迎合了社会上某种浮泛短暂的关切而得以风光一时,尽管可能给写作者带来不错的经济收益,但最终只会是天空中的一片浮云,水面上的一缕涟漪。

耕耘然后有收获,付出然后谈回报。覆盖生活的广大区域的这一条准则,同样适用于写作。价值是劳动的内在凝结,心血投入多,认真切磋打磨,作品感染人、启迪人的力量也就更充足。投机取巧,耍弄小聪明,将永远无缘于杰作。许多作家没有耐心深入细致地观察事物包括自己的内心,也就难以捕捉心灵的律动,描绘生活的准确面貌,充斥纸页的,便常常是似是而非的感受,令人疑窦丛生的细节。如此这般,自然就难以把握存在的本质,难以进入其最深沉的蕴涵。这不但会失去读者的信任,更是对自己的不负责。民间有俗话:宁要鲜桃一颗,不要烂桃一筐。在抱怨自己的作品遭遇读者冷落的时候,不妨转换一下角色,想想这句话吧。毕竟,老天是公正的。在这点上,《冷山》也是一个最有说服力的例子。一个并不时髦的题材,一个偏居深山一隅的无名作者,却能够一夕扬名,所向披靡,凭依的正是作品内在的艺术魅力。即便从市场上,它也获得了巨大回报,长时间高居畅销书排行榜便是佐证。商业时代惯于鱼目混珠,大量的赝品次货被吹嘘得天花乱坠,但只要是真正的珍珠,熠熠光华也总会闪耀,不必担心会被长久遮蔽。

有人不无遗憾地谈到,这部作品生不逢时,诞生在一个影像代替文字成为了时代宠儿的环境里,人们没有足够耐心品味文字的魅力,因而该书虽然具备了杰作的诸多特质,但却无缘享有历史上许多名作曾经享有的荣光。这不无道理。如果不是被拍成电影,它虽然荣获美国图书奖,怕也难以进入普通读者的视野之中。这是一个影像的时代,屏幕成为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传播利器,几位学者在央视上的一番文史通俗讲解,就能够掀起一股传统典籍阅读的滚滚热潮。不过任何事物总有自己的规定性。电影《冷山》不管拍得如何成功,它也无法传递出文学语言所蕴涵的那种韵味、魅力等等。它们是独特的,难以转译的。打开那座阿里巴巴宝库的钥匙,仍然是翻开书页的那样一个简单动作。

和历史上曾经拥有过的荣耀相比,虽然今日文学的地位、影响力等已无法望其项背,但只要文学仍然存在下去,便仍将存在着一个超越时代的衡量标准,也因而依旧会给作品评定出高下优劣。总会有为数不多的一些作品,将凭借其卓越品质成为那个时代文学的高峰,在当时特别是在后世拥有众多的仰望者。《冷山》应该属于这个行列。而对当下而言,在其文本价值之外,我更认为《冷山》的楷模作用,在于它在写作的态度上重新树立了、强调了一种标高。它是一个消逝已久的时代的一缕回光返照,复活了一种曾经广泛存在过的对于文学事业的虔诚、敬畏的态度。《冷山》应该能够启示我们的作家:如果一个人对文学写作仍然怀有信念,他应该坚守什么样的姿态。

《冷山》[美]弗雷泽著周玉军潘源译接力出版社2004年5月定价:24.8元

这部三十万字的小说,耗去了作者弗雷泽七年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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